待宋景昕梳妆完毕,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晌午吃的那碗清粥早被消化得无影无踪,太子殿下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宋羿倒也没继续虐待他,只扯着人进慎思堂给祖宗们磕头认过错,便放他回东厢房吃了晚饭。
夜里仍被安排了功课,太子需得将那《罪己书》全篇写完。
吃过饭,宋景昕恹恹地回到慎思堂,见屋内已掌了灯,宋羿伏在宽大的桌案上,正不知在写什么东西。“皇叔祖还没回府?”
宋羿写完一行字,借着沾墨的空档淡淡地看了一眼:“本王已着人将西厢收拾出来,便留在此处看着你。”
还真是下血本了,宋景昕心中腹诽,且看这小孩子明日起来不会穿衣梳头是个什么光景。
再提起笔,没有了磨墨的小书童,宋景昕只得胡乱研了磨。头天晚上记下的祖训内容已经就着饭食吃了干净,太子殿下此刻头脑空空,思绪全无。无奈之下,只得重新翻看祖训。一边翻看,一边将关键字句记在纸上,渐渐又有了思路。
他没什么文采,好在《罪己书》也并不需要什么文采,直叙过错与反思即可。有了思路,只需将前后字句理顺,文章便作成了。
宋景昕伏案书写,只觉得烛光渐渐昏暗。眼见着文章将成,他便没太在意,坚持将最后几句写完。完成之后,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忽觉得烛光更暗了些,竟是被人挡住了光亮。宋景昕抬头去看,就见那小小的人将脸凑到烛火边,帮他剪桌案上的烛花。
烛影忽明忽暗,宋景昕发觉宋羿的身型似乎高了一些。他忽的站起身,惊得宋羿离开烛台落了地,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这小孩子剪个烛花竟还需要踮脚。
宋景昕不厚道地笑出声,宋羿的面色依旧淡淡,他总会长高的,并不觉得踮脚有什么好笑。“写完了?”
“写好了,”宋景昕颔首,不那么正经地用双手将纸张呈上,“请皇叔祖指点。”
二人的相处竟出奇地和谐了起来。
是夜,宋羿入住西厢。与宋景昕猜想的不同,他竟带了贴宫人来服侍日常起居。平日里茶水点心、洒扫熏香都有人照料,只在夜里留王裕一人服侍。毕竟在祖先面前,堂堂楚王也不好太铺张。
宋景昕百无聊赖地在大床上翻滚,没人服侍,他连口热茶都喝不上,恭桶都得自己拿去换。堂堂太子从没吃过这种苦,往日里东宫的女人他瞧着烦,如今却只觉孤枕难眠。
西厢那头,楚王已熄灯睡了。宋景昕在心内暗暗打算,等到明日,一定要去二爷爷那头蹭水蹭饭。
宋羿对太子竟也颇为大方,显然并不打算在生活上苛待此人。只不过他的大方并没能被宋景昕理解:“不至于吧皇叔祖,你为了折磨我,竟然自己也吃素!”
宋羿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将膳食赏赐给了王裕,宋景昕再一次失去了晚饭。
宋景昕晨起练武,宋羿年纪虽小却也不赖床,早早起来读书。楚王殿下坐在窗边,伴着太子打拳的风声看完了《罪己书》。他虽年少,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才华,提起笔便敢为比他年长的太子殿下改文章。
两人和气地共进了早饭,一同来到慎思堂祭拜祖先。宋羿拿出早上帮太子改过的文稿,上头用朱笔圈圈点点。他招呼太子来到自己的书案之前,正待落座,便见他常坐的椅子下头端正地放着一个小衣箱,高度刚好够他坐下时放两只脚。
宋羿提起衣摆,踩着箱子坐上了椅子。“太子有心了。”
“不必客气。”宋景昕笑眯眯地回道。
他习惯了起早,这天起来见西厢还没动静,便悄悄溜进慎思堂,想看看楚王头天晚上奋笔疾书写了些什么东西。谁料到那小气鬼防范心极强,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休说笔墨,就连前日里瞧见的那本什么斋笔记也没了踪影。
英宗还在的时候,他们这些小辈聚在一块读书。秦王家的景瑞是个事儿精,每次上课都提前半个钟头来到座位,盯着小太监清洗纤尘不染的桌椅和地面。随后铺纸、磨墨,毛笔摊开整齐地挂好,笔架、镇纸、砚台各自对齐。皇子的笔墨都是宫中统一配的,他那些笔纸却绝不叫人碰,搞的好像多珍贵一般。待到放了学,皇子们各寻关系好的玩伴出去耍,那景瑞却不走,只盯着小太监将笔墨收拾好,绝不叫旁人拿走他一张纸去。
瞧见宋羿这干净的桌案,宋景昕心道这祖宗该不会也和宋景瑞一样,是个小气鬼罢。
一只嫩白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宋景昕当即回神,见宋羿不满地瞪着他,竟然在人家讲解的时候走神了。宋景昕干笑了几声,收获了楚王一个大白眼,忙屁颠屁颠地拎着满纸红圈的大作回去修改了。
太子犯错,张贴《罪己书》百份于闹市中。楚王盯着宋景昕抄了十份,直到这人开始耍赖,他才开恩让东宫属官代抄另外九十份。毕竟犯错的是太子,东宫官皆有失职之责。
写完《罪己书》,宋景昕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如今他只有每日十份《太祖训》的功课,其他时间虽处禁闭,但可自理。宋羿本指望这太子能利用闲暇读些书,那人却不领情,除却发呆之外,多数时间都用来习武。他削了根树枝作剑,在小院中舞得飘逸灵动。宋羿不忙的时候,偶尔会看宋景昕练剑,时而垂眸沉思,对这位太子有了新的想法。
到了与荀宽约定的日子,宋羿早早收拾妥当,嘱咐好太子这一日的功课,带人去了芙蓉池。
荀宽嫌楼上闷,便租了只船,顶着寒风配冷酒,亲手划到湖心。这船没有顶棚,荀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几口酒倒喝得更热,摇着扇子在湖心扇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宋羿倒也不嫌这人怪异,他披了件月白色的缎面儿披风,搭配兔毛儿兜帽儿,将他平日里冷清的面容衬得玉雪可爱,像只花树中孕育的精灵。
“殿下这披风,瞧着不像宫中制式。”荀宽扯下两棵枯荷叶,递给宋羿一只,另一只被他探进湖中拨弄水。
“是姨母给做的,”宋羿笑着说,“原来长者的关怀如此令人暖心。”
“殿下便被这一件披风收买了?”荀宽嗤笑。
“不然,”宋羿掀开兜帽,也学着荀宽的动作,用枯枝去拨水,“学生从未关心过萧家人,所在意的仅仅是母族声誉。姨母九年来只见过学生一面,却因与生母的情分对学生忧心,学生问心有愧。”
荀宽不置可否,“总归也是要为棠妃正名,无论如何,殿下都对得起萧家。”
宋羿丢开残荷,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荀宽。“这是在宗人府誊抄的卷宗,当年那几名人证都已不在宫中,不知死活。还要麻烦先生暗中走访,最好能找到这几人或是他们的家人。”
荀宽应了,将拓本胡乱塞入衣袖,又问宋羿:“殿下打算何时离京?”
“过完这个年罢,”宋羿道,“学生已对陛下提过了,梅山长病重,楚王的封地也在武昌,他并不疑心。况且学生近来管的闲事多,又专和太子过不去,想来已经惹了陛下的厌烦。依着咱们这位陛下避重就轻的个性,定然想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也好,春日开化,道路也能好走些。”荀宽道。
宋羿回到宗人府的时候,时间尚早,天色却很是阴沉。在千步廊遇见了正待下值的吏部官员,这些人与楚王都不熟悉,往常见面也只打个招呼,这日却难得与他多说了几句。
“王爷可知,今日朝上,太子被弹劾了。”
应当是为了闹市纵马一事,宋羿毫不惊讶,太子闹出那么大动静,惊动的人不只有他。
那人也证实了宋羿的猜测:“御史本待劝谏,陛下却道宗人府已对太子有了处置,连罪己书都写好了。那蔡御史第一次忘了词,仿佛被什么人抢了生意,脸都绿了。臣瞧陛下的表情也颇为痛快,殿下这事做得妙啊,朝野上下都跟着出了一口恶气。”
第十一章 雷雨
夜里,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慌。宋景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得一声惊雷,随后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将院子映得如同白昼。
快些下,这雨憋了一天,烦都烦死了。宋景昕将被子团成一个卷抱在怀中,在大床上来回翻滚。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又渐渐转为瓢泼大雨。宋景昕展开被子,正待睡下,却有液体自床帐上漏下,淋了太子殿下满脸。
漏……漏雨?
宋景昕满脸震惊,堂堂各部之首、地位更在六部之上的宗人府衙门的房子竟然漏雨!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掀开被子丢在一边,趿拉着睡鞋起来看。室内原本留着的一盏烛台早已被风吹灭,堂堂太子殿下不会点火,只得凭借过人的视力四处查看。雨水自屋脊处涌入,顺着屋架汩汩下落。宋景昕拾起门边的树枝木剑捅了捅,厚重的床帐上已经积了不少水。
记得那日他夜里翻墙未遂,用瓦片砸破了看守侍卫的头,用的便是这西厢房的瓦。只一片瓦竟能漏成这般,该不会是报应罢。
宋景昕忧伤地捂住了脸,这可怎么办!
第一声惊雷响过,宋羿吩咐早早熄了灯,打算无论东厢那头有什么动静都不应声。时辰比往日要早些,男孩躺在床上并无睡意,心中默默盘算离京之前应做的安排是否有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