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榻上瘫了十六年的可怜世子,头一回 睡了个好觉,梦醒时分,对上所欢探究的眼,还以为仍旧置身梦里,傻兮兮地道了句:“周公……竟如此美貌。”
所欢掩唇轻笑。
赫连青渐渐清醒,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羞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掀开被子,唤来婆子为自己梳洗。
婆子们鱼贯而入,所欢让到一旁,知他还要人帮着解手,便绕去屏风后,换上了楚王府为自己准备的常服。
所欢虽为不受待见的冲喜世子妃,楚王府家大业大,倒也没人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于他。
就比如这身常服,一看,就知道用料万分金贵,衣摆层层叠叠,皆薄如蝉翼,赤红色绢布上,绣满了栩栩如生的金色睡莲。
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
他行走间,步步生莲,亦如道法不穷,颇为玄妙。
只是,这衣衫常人穿着也就罢了,畏寒如所欢,私心里更喜欢朴素的道袍。
他正暗自叹息,婆子已经绕到了屏风后,规规矩矩地请他去拜见老太妃。
老太妃并未在正堂见他。
她还是在赫连青先前住的屋内,带着一众婆子家丁,一见所欢,就让他跪在堂中,命人干巴巴地讲楚王府的规矩。
所欢知道,这是迟来的下马威。
婆子讲完楚王府的规矩,又讲宫中的规矩。
按照礼数,世子妃与世子成婚后,应于大婚后一日,进宫拜见圣上。不过,所欢是个冲喜的双,赫连青又不便于行,故而老太妃自作主张,省去了进宫请安的步骤,直接将人扣在了府中。
这一扣,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所欢滴水未进,又着了不保暖的衣衫,若不是屋中尚有几个火盆烧得旺,怕是能直接晕过去。
不过,他就算撑住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老太妃终于肯放人时,所欢是被婆子从地上拎起来的。他脸上翻涌着病态的潮红,摇摇晃晃地行礼,要不是候在屋前的赵泉看不下去,冒着被老太妃惩罚的危险冲进来扶他,定是会直接摔倒在地的。
赵泉气得眼眶都红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嘀嘀咕咕地为所欢抱不平。
所欢只是低低地喘息,直到回到院中,才温和道:“不要同世子说这些。”
“世子妃,您不同世子说,谁又能为您撑腰呢?”赵泉握紧了拳头,焦急地劝,“老太妃疼爱世子,您若是……若是和世子说说,或许……或许在府中……”
他摇头,轻声喃喃:“世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让他为了我的事,与老太妃离心?”
赵泉闻言,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又觉得他心软意活,单纯天真。
所欢不理会家丁的反应,弯腰抚平膝前跪出来的褶皱,推开了卧房的门。
暖气扑面,犹如三月春风。
赫连青被婆子扶着,半靠在榻上看书。
“世子。”他走过去,接过了婆子手里的汤药。
赫连青循声抬头,惊喜地握住所欢的手:“你回来了?祖母可曾为难……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耳根微红,先将汤药塞进赫连青手中,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反问:“我的手很凉吗?”
说着,将手藏进了袖笼。
赫连青见所欢支支吾吾,哪里还有心情喝药?
他费力地挪到榻前,神情凄苦,瘦得凹陷的双颊怪异地鼓动了几下,吐出一句自责来:“都怪我。”
“……你去了好几个时辰,定是被祖母为难了,我……我竟……我竟什么也做不了!”
赫连青说到激动处,牵扯心绪,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原本还站在榻前的婆子立时扑上来,将所欢挤开,熟练地拍着他的背。
赫连青咳嗽了快半炷香的时间,缓缓回 神:“所欢,跟了我,当真是……苦了你。”
所欢低着头,闷声道:“不苦。”
他乌发间点缀着三点金灿灿的莲,衬得脸颊如玉般莹润,人又裹在繁杂的红衣中,似是冬日枝头凌寒傲放的红梅,于鹅毛大雪中,张开了赤红色的花瓣。
赫连青看痴了,伸出手去,想要摸所欢的脸,最后却只是轻轻地拂过他还带着寒意的发丝:“你想要什么?所欢,我……我允你。”
所欢像是没察觉到发间多出来的手,合眼细细地思索良久,再抬头时,眼里含着两汪清泉般的笑意。
“世子,我想要一只狸奴。”
赫连青被所欢看得心一紧又一松,当下就点了头。
婆子们很快为所欢抱来只浑身雪白的狸奴。
这狸奴生得小巧,性子温软,窝在所欢怀里,成日都不会动一下。
他喜欢得紧,晚上睡觉时都抱着,甚至求了婆子,想再要一只,给怀里的做个伴儿,谁料,不过三日的工夫,就闯出了大祸。
狸奴乖归乖,一身蓬松的毛却时常如细雪纷纷,好几个婆子都清理不干净。
所欢抱着狸奴,打打喷嚏也就算了,赫连青却不然。
他差点因为几根雪白的毛一命呜呼。
宫里的太医又被请进了楚王府,老太妃暴跳如雷,亲自命婆子将所欢押进了祠堂。
若不是太医说世子的身体有了起色,他怕是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要看不见了。
所欢被关,关心他的只有赵泉和赫连青。
赵泉花了自己的月俸,每日绞尽脑汁地偷偷送些馒头清粥。而赫连青被太医救醒后,张口闭口都在替所欢求情,可惜收效甚微,老太妃压根不松口,非要他跪足七日,好好长长教训。
这些话,都是赵泉说给所欢听的。
“世子妃,世子很在乎你。”赵泉如是说。
所欢轻笑一声,搅动着清粥,反问:“在乎有什么用?在乎……还不如一碗清粥。”
赵泉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满心骇然。
所欢却不再多言,慢条斯理地将粥喝尽,然后吩咐赵泉快些离开,别被人瞧见。
赵泉这才回神,将纷乱的思绪抛于脑后,伤心不已:“世子妃,祠堂阴冷,您如何能跪足七天?”
“不会的。”所欢撩了撩披散在耳旁的发,又扶了金簪,笃定道,“至多三日,我就可以出去了。”
“啊……世子妃,您说的话,小的听不懂。”
“无妨,你且去就是。”他笑笑,双手合十,对着满殿长明灯,虔诚地低下头去赫连青此人,不堪大用。
一只小小的狸奴,尚且不能满足他,就算真的从榻上站起来,又如何能搅浑这盛京城的水?
谢璧所谋,固然万无一失,可那是谢璧的谋划,不是他所欢的谋划。
他要的……
是展翅翱翔的雄鹰,是野性难驯的孤狼。
亦是那个谢璧恨之入骨的男人。
所欢猜三日,实则到第二天,婆子们就冲进祠堂,将他拎起来,胡乱地披了件大氅,塞进小轿,直接抬出了楚王府富丽堂皇的府门前,黑压压地跪满了人,连赫连青都被婆子背着,斜斜地歪在了人前。
“世子妃,得罪了。”
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所欢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被婆子架起,重重地按在地上。
他早已跪得青紫的双膝再受重创,立时钻心刻骨地疼起来。所欢只觉得千万根针带着寒气,一并往膝盖里钻,连带着筋脉,都被扎得根根断裂。
可是婆子们还不放过他,竟伸出有力的手,粗鲁地按着他的腰,逼他匍匐在地,行大礼。
所欢无力挣扎,意识渐渐游离,濒临昏厥之际,大地忽地震颤起来,就如同海浪滔天,暗潮自底下翻涌而来。
楚王府前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所欢冷不丁反应过来,那不是风,而是力破千军的马蹄声。
他猝然抬头,犹如苍劲的竹,挺直脊背,生生甩开了婆子的手。
哐当。
金簪在挣扎间跌落在地,花瓣猝然碎裂。
所欢却顾不上这些了。
三千墨发拂过眼帘,视线所及,细雪翻卷如雾。
墨色的云亦如锋利的剑,凶狠地划破了被鹅毛大雪覆盖的长街。
原是一队浑身笼罩在漆黑玄甲中的将士,骑着吐着热气的骏马,踏满地银屑,疾驰而来。
天子脚下,带兵纵马狂奔。世间唯有一人,嚣张至此。
那背负着乱臣贼子恶名,臭名昭著的赫连与寒,终是回来了。
第7章
相传,先帝龙驭宾天前,遗诏上写的,一直是太子的名讳。
是赫连与寒带兵冲入承乾殿,当着奄奄一息的先帝的面,将太子的名字从遗诏上抹去,换上了如今圣上的名讳。
先帝气急攻心,被赫连与寒活生生气死,而可怜的太子则得了一杯毒酒,与他那刚合眼,尸骨未寒的父皇一起进了皇陵。
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赫连与寒,丝毫没有残害手足的愧疚之意,在当今圣上登基后的第一天,亲手抄了东宫满门。
至于支持东宫的老臣……也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如今,这个煞神在所欢的面前勒紧了缰绳。
烈驹高高地扬起了前蹄,沙场上混着血腥气的风被带到了盛京城内,直扑他的面而来。
所欢的面颊上沾的雪,转瞬融化成了滴滴答答的水珠,跌落的时候,仿若晶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