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府前的下人们再次惊呼。
所欢身后的婆子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面纱,硬着头皮戴在了他的面上。
本朝的规矩,嫁人的双除了在夫君面前,都得戴面纱。
如此一来,才能将他们与寻常男子区分开来。
所欢没有反抗,任由面纱遮住自己的面容。
他眼里只有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
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浑身都笼罩在寒芒中,那是玄甲特有的冷冽光芒,全然不是盛京城中富家子弟骑猎时所穿的精致甲胄可以比拟的。
它们沾着风,沾着沙,沾着汗水与血液,沉甸甸地凝结出一片死气。连赫连与寒面上覆盖着的斑驳面甲,都像是冻结了千万年的坚冰。
从漠北回来的将士们,身负玄甲,手持长枪,皆如厉鬼,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回到了人间。
赫连与寒亦如是。
他是恶鬼中的恶鬼,身披黑甲,只露出线条锋利的薄唇与下颚。
赫连与寒缓缓低头,藏于面甲后的双眼微眯着,审视满地匍匐的人时,顺理成章地看见了唯一仰着头的所欢。
四目相对,所欢浑身一僵。
他被谢璧带回玉清观后,见识了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
他们大抵可以分成两类。
一类如谢璧,瞧着仙风道骨,道貌岸然,实则,心里全是污秽的心思。
另一类,有色心没色胆,嘴上说是来道观上香,实际上,不知道用目光“奸污”了他多少回。
赫连与寒看他的目光,不属于这两者看来时的任意一种。
隔着面甲,男人深邃的眸子如两点寒星,带着血腥的光,直直地坠下来。
那是天生的上位者才有的目光。
无论看谁,都能让人生出臣服之心。
所欢打了个寒战。
他颤颤巍巍地撩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无意中瞥见了摔得四分五裂的簪子——金色的花瓣在泥泞的雪水中沉浮,即便并非是真的花瓣,也零落成了泥。
所欢的下巴忽而一冰,紧接着,被迫抬起了头。
赫连与寒用马鞭挑起了他的下巴。
“父王,所欢是我刚过门的世子妃!”一直趴在婆子背上的赫连青见状,撑着一口气,奋力抬起手臂,“您……您莫要伤……”
可怜的世子话音未落,就吓得双目圆瞪,一双薄唇死死地抿紧了。
原是赫连与寒单脚勾着马镫,弯腰揽住所欢的腰,直将人带上了马背。
“陛下急诏,本王先入宫。”赫连与寒看也不看随时要闭过气去的世子,扬起马鞭,低低地喝了一声“驾”,身后的将士就得了令,紧随其后,乌云般往皇城前飘去了。
一行人来去匆匆,唯有满地被踏碎的雪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赫连青呆呆地注视着远去的墨色,在其中艰难地分辨出一抹红——那是所欢被风吹起的暗红色裙摆——他的父王将所欢带走了。
“噗——”赫连青只觉得胸口被重锤狠狠击中,立时喷出一口泛着黑气的血。
刚被婆子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太妃见状,尖叫着扑到他的身边:“心肝儿,你这是怎么了?!”
赫连青恍若未闻,发起了痴,直勾勾地盯着赫连与寒消失的方向,反反复复地念着“所欢”的名字,嘴角飞速浮起一层不祥的血沫。
“糊涂啊!”老太妃颓然跌坐在地,“我的心肝儿,都是祖母的错……怎么让你娶了这么个狐媚子?”
成婚寥寥数日便如此痴情,若是日后……
老太妃不敢深想,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拽住了赫连青的衣袖。
“心肝儿,你听祖母同你解释。”
“所欢……”
“那狐狸……唉,那是你父王,如何会染指你的世子妃?!”
此言有醍醐灌顶之效,赫连青空洞的眼睛里逐渐汇聚起零星的光。
老太妃愈发懊恼,想起太医所言的世子身子已有好转云云,抹着泪,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你莫要着急!”
“……都是祖母的错。祖母想着,你的身子要紧,不宜奔波,便替你省了入宫请安的礼数。却没想到你父王是个急性子,见了你的世子妃,就要带入宫去给陛下瞧。”
“……你父王不过是想全了礼数,免得落人口舌罢了。不多时,定会回来。”
老太妃所言,任谁也挑不出半分差错。
赫连青果然渐渐清醒过来。
他是个瘫在榻上的废人,哪怕贵为楚王府的世子,成婚之后也没法入宫给陛下请安。
旁人全不了礼数也就罢了,他们楚王府多年来一直处于风口浪尖,若是被抓住了把柄,不知会惹出多少祸事。
“咳咳。”想通的赫连青眼前一花,瘫软在婆子的背上,又咳出一口血。
老太妃吓得面上血色尽退:“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世子抬进去……请太医,请太医啊!”
楚王府中如何乱作一团,暂且按下不表,被赫连与寒抱在怀里向着皇宫疾驰的所欢,又有另一番际遇。
他伏在冰冷的铠甲上,双腿艰难地夹着健壮的马腹,被颠儿得一耸又一耸,不消片刻,吐出的热气就在玄甲上凝结出了浅浅的水色。
“啧。”寒风里,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轻哼。
所欢自顾不暇。
他从未骑过马,更没骑过上过战场的战马。呼吸的工夫,大腿内侧就磨得痛痒无比,屁股更是颠得没了知觉,唯有股间止不住地往外冒的热滚滚的潮气,在提醒着他,自己身处何地。
所欢又急又臊,发顶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汗,直烘得赫连与寒露在面甲外的下颚绷出了锋利冷硬的线条。
所欢进楚王府的目的的确不纯,可他乍一见赫连与寒,便知此人与寻常男子不同,心里有了忌惮之意,以往勾人的手段全然不敢使,一门心思只想从马背上下去,免得湿得太彻底,惹了赫连与寒厌恶。
再者,勾人讲究欲迎还拒,若是初见就失态,岂不是坐实了淫荡的传闻?
所欢越急,股间湿意越盛,热汗顺着额角津津地滚落,连鸦羽般的睫毛都被打湿,蒙上了湿淋淋的雾气。
赫连与寒似有所感,垂眸匆匆瞧他一眼,正对上他水雾缭绕的眸子,宛若对上两颗饱满的黑葡萄,到嘴的一句“哼哼什么”瞬间憋了回去,连带着挥起的马鞭都没落下去,生生放慢了速度。
“哭什么?”赫连与寒抬手,生着茧子的指腹蹭过所欢发红的眼尾,“你是我楚王府的世子妃,进宫而已,不是要你的命。”可惜,他语气凶狠,动作也不怎么温柔,原本想要帮所欢将眼下氤氲的潮气抹开,却只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红云。
“啧。”赫连与寒无奈收手,重新去揽所欢柳叶似的腰。
那小腰真是又细又软,宛若一抹被红绸缠绕的月牙。
赫连与寒在漠北十三关驻守三年,许久没有见过故乡的月亮了。
骏马在巍峨高耸的皇城边停下。
楚王回京,满朝文武皆在城门前跪迎。
赫连与寒率先下马,抬眼见所欢揪着衣摆,战战兢兢地往下望,不由停下了脚步。
所欢眼尾跌落的泪打湿了面纱,那层薄纱粘在面颊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精致轮廓。
赫连与寒忽地想起,前几日回京时,身边副将说,所欢乃名震盛京城的妖道。
“本王连鬼神都不惧,又如何会畏惧一个满口怪力乱神的臭道士?……不过是个冲喜的玩意儿,日后是死是活,与本王有何干系?你不必再多费口舌了。”那时,他刚卸了甲,冷笑着在油灯下展开蜜蜡封存的密信,“倒是有些人啊,巴不得本王死在回盛京城的路上呢!”
他那个在龙椅上坐了三年的兄长,该是耐不住了吧?
只是,赫连与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盛京城污秽不堪的泥水里,居然还真开出了一朵青莲。
他将马鞭丢在太监怀里,漆黑的眸底压着浓浓的惊艳,抬起胳膊,将手递到了所欢面前。
所欢一惊,如受惊的雏鸟般收拢起暗红色的双翼,抱着胳膊,摇摆不定。
赫连与寒藏在面甲后的眉登时因不悦皱起,不顾太监的低呼,大步上前,勾着所欢的细腰,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抱下了马。
“父……父王……”所欢犹如大梦方醒,羞红了一张脸,双脚甫一沾地,立刻挣开腰间滚烫的大手,直挺挺地跪在积雪覆盖的宫道上,行了大礼。
衣摆散开,恰似殷红色的莲花在茫茫雪地上盛开。
所欢双手交叠,毕恭毕敬地贴在额前,再抬头时,眉心青莲纹路蒙上了细细的水光。
隔着面甲与风雪,他看不清赫连与寒的神情,只庆幸终是下了马,股间浅浅的潮气尚未浸透衣裳,虽狼狈,但未曾失态。
赫连与寒立于朱墙下,似是在看所欢,又似是在看别的什么。
服侍于一旁的太监壮着胆子提醒:“王爷,陛下在等着您哪。”
赫连与寒兀地抬手。
太监如被扼住咽喉,悚然闭嘴。
他却只是对着所欢的方向抬了抬,无声地受了礼。
跪拜在地的所欢悬起的心重重地落下,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