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含蓄,所欢却听懂了。
今夜,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但楚王府病弱的世子,又怎么能同他圆房呢?
所欢心念微动,装作羞怯的模样,匆匆撩起眼皮,复垂眸望着喜被,踌躇不前。
赫连青心下一片凄然:“你……唉,我知你不愿……咳咳,不愿嫁与我。我也……也不愿拖累你,奈何祖母……咳咳,祖母执着……”
“我晓得。”所欢打断赫连青的解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挪了进去。
喜被是被婆子们用手炉烘烤过的,即便现在热意散去大半,依旧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安静的洞房内,一时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赫连青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所欢,看他被喜被映得发红的脸,看他纤长的睫毛,也看他松散在鬓角,浓云般铺散在枕头上的青丝。
当真是玄妙,此刻,他又不像是艳鬼了,倒像是只洁白的蚌,在海浪滔天的沙滩上,微张着壳,露出柔软的肉,才发现里面原来藏着一颗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珍珠。
赫连青的心不知不觉地加速了跳动,喉间痒意汹涌。
他多年未曾悸动的心忽地变成被搅浑的一池春水,硬是激出了翻涌的浪潮。
但他不敢咳嗽,也不敢动,唯有用余光,痴痴地描绘着所欢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现的侧脸,直到——
直到所欢翻身,三千青丝积云似的从雪白的里衣间坠落。
他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澄澈,毫无杂质,就这么向赫连青望过去,连问问题的语气都懵懵懂懂:“世子,你成婚,为何王爷……不在府中?”
赫连青不疑有他,脱口而出:“圣上有旨,父王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说完,顿了顿,并不觉得所欢的问题有什么不妥,只觉得羞愧。
所欢被迫成为楚王府的王妃,心里必然是不愿意的。
谁愿意嫁给一个瘫子呢?
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也没有嫌弃他没用的身子,只问他的父王,楚王,为何不在府中。
“父王与我不同。”赫连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嗓音同所欢解释,“父王……十四岁便上了战场。蒙当今圣上信任,统率二十万玄甲军,镇守漠北十三关,已有三年未归家了。”
“三年啊……”所欢藏在锦被下的手指微微颤动了几下,另一只手拂过额角的长发,意有所指,“那你岂不是也三年没看见楚王殿下了?”
赫连青苦笑:“我这样的人,父王就是能见,怕也是不愿见的。”
“为何要这样说?”所欢蹙眉安慰,“王爷在漠北,心里定是在念着你的。”
“你……有所不知。当年,母妃诞下我后,撒手人寰,也因我,盛京城内流言四起……说父王狼子野心,残害忠良,才得了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嫡子。”赫连青说起自己的事,语气里有一种冷淡到近乎残忍的平静,唯有嘴唇在颤抖,似乎寄希望于所欢能说出安慰自己的话,连深深凹陷在眼窝中的眼睛,都闪现出了异样的光彩,“父王与圣上虽亲密,人心向背却全在一念之间,为安定朝局民心,他自请驻守漠北三载,从未想过要回来。”
“……倘若没有我,父王必定不受流言纷扰,母妃也不会死了。”
啪嗒。
一滴血红的烛泪滴落在了烛台上,所欢的眼尾也坠下一滴清泪。
他情难自已,纤纤玉指颤抖着抠住被角:“我……我原以为世子是世间少有的尊贵之人,却不想,世子……也过得如此……”
所欢眼中一片水汽朦胧,看人仿佛雾里看花,眼神有些空,又有些异样的痴缠:“世子与我,竟有相同的际遇。”
“……世子也听说过吧?我的娘亲是青楼妓女,诞下我时,难产而亡。世人都说我是灾星,连教习妈妈都不愿养我,把我当小厮似的使唤到了十岁,瞧我眉目清秀,动了将我送与达官显贵为玩物的念头,好在,恩师路过青楼,散尽家财,将我带回了玉清观,才算得了救。”
“……可我……可我生了这副身子,世人污我清誉,我也奈何不了他们……”
所欢说到最后,小声呜咽起来,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砸落在大红色的喜被上。
赫连青自幼瘫在床上,所到之处,不过内宅一亩三分地,成日所见,除了粗使婆子就是家丁。逢年过节,倒是会有旁系的姊姊妹妹来探望,却也是隔着屏风,嘘寒问暖罢了。
所欢这般妖精似的人,他是见也没见过,甚至于,连想都没想过。
如今,看着所欢泣不成声,潮红的面颊上,浮着潋滟的水光,竟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喘息,连眼前都开始阵阵发起了黑。
不过,赫连青难得不排斥短暂的窒息与虚弱。
他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人生十六载,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所欢,你……你既已嫁与我,我必不会让你委屈。”赫连青笨嘴拙舌地安慰,“那些说你坏话的人,我……我定要他们好看!”
“此话当真?”所欢以袖掩面,“世子莫要诓我。”
他道:“世间男子惯会花言巧语,我……我是不敢信的。”
赫连青心疼得恨不能将人揉在怀里,好生安慰,又愤愤于世人的尖酸刻薄。
他不信所欢是妖道。
一个念起母亲,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的人,怎会堕落到在道观里做皮肉生意呢?
“你且安心,我……与旁人不同。”赫连青面颊微红,耳垂更是红得滴血,看也不敢看所欢,低声承诺,“自是……自是不会让你受委屈。”
所欢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他放下手臂,露出双发红的眸子,强笑着点头,继而起身吹熄了床头的红烛,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世子,睡吧。”
赫连青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疲惫至极,闭上眼睛,头脑中却清明一片。
无论是哪张床榻,他都已经独自躺了十六年,唯有今日,有人陪着他一起安眠。
听着身旁清浅的呼吸声,嗅着幽幽的暗香,赫连青早就亏空了的身子微微发起热。他无奈又有些自嘲地想:难不成,“冲喜”之说当真能应验?
这念头一起,赫连青的心就滚热起来。
他是真心想同所欢白首偕老,只是不知……
赫连青艰难地偏头,忍住颈后令人牙酸的酸痛,费力地挪动着搭在锦被上的手。
他想要握一握所欢的十指,想要摸一摸他被泪打湿的指尖。
短短不到一臂的距离,赫连青努力了小半个时辰。
他被婆子束好的冠发松散不少,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颊上病态的潮红蔓延到了脖颈,唇却透着不祥的青灰。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因为他的手离所欢的手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睡着的所欢忽地翻身,背对着赫连青沉沉睡去。
原本近在咫尺的手指忽而远在天边,赫连青如遭雷击,再也提不起更多的力气,双眼一翻,竟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而状似睡熟的所欢睁开了双眼,眸底没有半分困意。
他先是静悄悄地起身,抬手在赫连青的鼻翼下一晃,确认人还活着后,赤足走到了梳妆台前,抬手拎起被婆子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嫁衣,草草披在了肩头。
夜深人静,楚王府外传来阵阵古怪的鸟叫声。
所欢侧耳倾听,暗暗数着次数,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缀着三朵金莲的发簪,匆匆绾了头发,循声而去。
第4章
落了大半日的雪还在下,门前打盹的婆子昏昏沉沉间,瞥见一道暗红色的鬼影。
她一个激灵,醒了,一时分不清方才瞧见红影是发了噩梦还是当真撞了邪,壮着胆子往院外张望——哪里有什么鬼影?只有几个暗红色的灯笼将熄不熄,坠在黑压压的屋檐下罢了。
“真是晦气……”婆子松了口气,方觉满身冷汗,不由抱紧双臂,蜷缩在屋前,听着呼啸的风声,止不住地抱怨,“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干嘛不在廊下多放些火盆啊?”
“混账,吵什么吵?!”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粗声打断。
原是赵泉醒了,听了婆子的呓语,满心怒火:“世子与世子妃都歇下了,你若是将他们吵醒,明天,老太妃不会饶了你!”
婆子立时缩起脖子,不敢多言,满腹牢骚地再次睡去。
而赵泉却拿了竹竿,将那些昏暗的灯笼一一挑下来,耐着性子拨正烛心,待院中大亮,才安心地回去歇息。
他走得匆忙,没注意到院中被细雪遮掩的脚印。那串脚印一路延伸到院外,直奔着花园中去了。
一点猩红色的火光在暗夜里闪烁。
所欢哆哆嗦嗦地捏着婆子的灯笼,心道这蜡烛怕是支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熄灭,脚步却不停。他绕过嶙峋的假山石,又走过狭长的回廊,最后在一株蜡梅树下,被横斜里伸出的一只手臂掐住腰,死死按在了树上。
砰。
灯笼在闷响声中掉落在地。
蜡烛倾倒,红色的火舌舔过灯罩,猝然爆发起一团明黄色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