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瘫软在地,犹如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一片枯叶,直到夜色彻底昏沉下来,才堪堪恢复神志。
沉闷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穿着盔甲的付段望着跪在地上的模糊人影,闷声闷气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殿下呢?”
秦毅猛地惊醒,汗津津地起身:“殿下……”
他克制不住语气里的惊恐,也不敢想,一个孤立无援的皇子是如何在知道所有的真相以后,将冰冷的恨意全部埋藏在心底,在安排好的命运中,反过来利用所有的一切,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殿下怎么了?”付段蹙眉抬头,凝视着纸窗后模模糊糊地透出来的一点灯火,“殿下怎生还在客房过夜?”
“……你成日跟在殿下身旁,也应该劝劝——”
“付将军!”换了旁日,秦毅或许还有心情同付段说上两句,但今日,他实在是受了过多的惊吓,没办法控制住语气里的战栗,沉着一张脸,道,“慎言。”
付段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绪感染,语气也不善起来:“又怎么了?”
秦毅张了张嘴,脸色在月色的映照下,透着虚弱又诡异的苍白。
他想说,楚王殿下什么都知道。
他在助当今陛下登上皇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养了多年的废物世子,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皇子。
他在离开盛京城远赴漠北的时候,就知道少时的自己在祥嫔的误导下,亲手毒死了母妃。
他什么都知道,可没人知道他知道。
秦毅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嘴里吐出来的却只有叹息。
秦毅想,他畏惧的从来不是阴狠毒辣的谋略。
他畏惧的,是楚王殿下从幼时起就展露出来的远超常人的隐忍。
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到底要有多深的心机和多强的忍耐力,才能一步一步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楚王呢?
所以,面对付段的质问,他能说什么?
他与他不过是楚王殿下布下的局中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不,他们可能连棋子都算不上,又从何谈起布局之人的可怖之处呢?
“无事。”秦毅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他抬手拂去衣摆上的草屑:“这些时日,殿下在做什么,你也是知道的,莫要迁怒世子妃。”
付段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我自然知道。”
“你这个时候回来,是从贺大人那里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不算新消息,只是确定了,陛下准备在七月半时对楚王府动手,”付段不屑地摇头,“说是那天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好日子……他信任贺大人,钦天监现在又被贺大人拿捏在手里,他自然是听什么信什么。”
“没什么变数就好。”
“也不能说全无变数。”付段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明显带了幸灾乐祸,“贺大人说新后还没放弃将嫡亲妹妹嫁入咱们王府的心思,这几日正想方设法地将她送到王爷面前呢。”
秦毅转身离去的脚步微顿,心下莫名不安起来:“荒唐!世子妃身子孱弱,若是被那位冲撞了……”
“那也不能打草惊蛇。”付段意有所指,“殿下的大业怎可被后宅中事牵绊?”
秦毅瞬间噤了声。
后宅之事……的的确确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但是再不能置喙之事,在几日之后,都成了盛京城中百姓人人乐道之事。
因为新后堂而皇之地将嫡亲妹妹送到了楚王府门前。
第95章
彼时,所欢还没让赫连与寒进卧房的门。
瑞雪剥完最后一颗荔枝,道:“世子妃,奴婢再给你拿些葡萄可好?”
他含着甜丝丝的果肉,意兴阑珊地摇头:“没了便没了吧。”
所欢鼓着的腮帮子动了动。
再好吃的葡萄也不是父王给他的荔枝,他没兴趣吃。
瑞雪便也没有再开口。
侍女净了手,擒起团扇为所欢扇风,正扇着,就听赵泉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她神情一戾,蹙眉抱怨:“荒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赵泉闻若未闻,跪在卧房前,满头大汗地喘着气,视线越过瑞雪,落在所欢的一角雪白的衣衫上:“世子妃,不好……不好了!”
“……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
新后的嫡亲妹妹打着为过世王妃祭奠的荒唐名号,堂而皇之地进了王府。
所欢微垂的眼帘随着赵泉的话,兀地抬起,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缓缓地挺直了腰,不再没骨头似的倚在美人榻上,虽未开口说话,但早已被掩藏得很好的狡诈与算计再次在他的身上浮现了出来。
“瑞雪,替我梳妆。”所欢扶着侍女的手从美人榻上起身,滑落的衣摆抖出了一片锋利的弧度,“我要穿那身——”
他本想说要穿一身繁重的朝服,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又不入宫,他为何要穿朝服?
再者,他身为楚王府的世子妃,怎么也不需要为了一个还没有任何品级的贵女换上朝服。
“罢了。”所欢勾起唇角,“不用朝服。”
他水葱似的手指在衣柜上轻点了一下:“给我拿那一件。”
瑞雪顺着所欢的目光望过去,瞳孔微微一缩,继而犹豫着劝阻:“世子妃,这身……好看归好看,可过于……”
“就穿这身。”他打断侍女的话,坐在黄铜镜前打开了妆奁所欢知道瑞雪要说什么。
无非是“过分张扬”、“于理不合”,可如今的他还害怕什么呢?
反正父王心里有的是他。
所欢将胭脂抹在唇角的时候,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有赫连与寒所有的偏爱,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扮。
“父王给我的金莲簪呢?”所欢挽起披散的长发,懒洋洋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眉,“瑞雪,你说,我若是戴上耳坠,会不会更好看?”
瑞雪将金簪从红木盒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撩起几缕垂在他肩上的长发:“世子妃现在已经足够好看了。”
他皱了皱鼻子,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去取银针来。”
瑞雪一惊:“世子妃?”
“女子成婚前,都有嬷嬷用银针穿耳。”所欢偏头,碰了碰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我虽不是女子,但也嫁给了世子,怎么能少了这个步骤?”
他的心血来潮惹急的是身旁的侍女。
瑞雪替所欢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明知劝不住,还是多嘴了几句。
所欢咿咿呀呀地应付着,待侍女说完,依旧让她唤来了嬷嬷:“崔妈妈在老太妃身边那么久,肯定会……是了,我瞧她什么都会,手也该很稳,让她来穿,我放心。”
不得已,瑞雪将崔妈妈唤了过来。
可怜的崔妈妈成日被世子使唤着传话已经心力交瘁,人瞧着都比先前瘦了一圈,如今又被所欢逼着取了银针来穿耳,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开始发抖了。
“世子妃,老奴的确会,可……”崔妈妈愁眉苦脸地立于所欢身后,满是皱纹的脸倒影在铜镜中,看起来颇为滑稽,“可那是冬日里。天冷,缝衣针过火穿耳垂,不易出血,伤口也好得快些。现下酷暑,老奴是怕您的身子受损啊……”
“你怕什么?”所欢晃动着手指,在装满金贵首饰的盒中挑挑拣拣,“不过是穿耳罢了,我不怕疼。”
“世子妃……”崔妈妈还欲再说什么,衣袖忽地被瑞雪拉住。
年轻的侍女面露无奈,暗暗摇头。
所欢的性子,她已经摸出来了,或者说,本该如此——生了如此夺目的面庞,性子又怎么会温柔似水呢?
“那世子妃且等等,老奴这就去准备。”崔妈妈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躬身急匆匆地离开卧房,半路拉了抱着招财的赵泉,让他去找红豆。
“要圆的,新鲜的,千万不能有缺口。”
赵泉将招财放在脚边,皱着眉头听:
“是世子妃要的?”
他当所欢用的药膳中要用到红豆,转身就往府外跑:“这样的东西,你也不早些说?府里哪里有好的。”
“回来。”崔妈妈眼疾手快地将赵泉扯到身边,“不用那么多……”
她见赵泉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找两颗红豆来就成!”
语闭,也不多解释,心事重重地看了看在地上打滚的幼虎,摇着头往院外走去了。
崔妈妈虽在嘴上答应了所欢的请求,实则心里没有底,在得了赵泉寻来的红豆后,还是跑去找了一趟秦毅。
“殿下还未回府。”秦毅听了崔妈妈的话,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若只是穿耳,理应不会伤到世子妃的身子。”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世子妃吃药膳也有一段时间了,若是穿耳后好好上药,也不一定会生疮。”
“得了先生这句话,老奴也就安心了。”崔妈妈松了一口气。
可嬷嬷松了一口气,秦毅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王爷对世子妃上心,穿耳许不是小事,可秦毅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崔嬷嬷已经回到了所欢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