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红肿得如同两个核桃,疼的时候目眦欲裂,如今都还酸胀得厉害。双目充血一般,看着竟有些吓人。玉念锦虚虚合着眼睛,睡自然是睡不着,却也无力睁眼,便只能见眼前一片血红,还有几个晃动着的人影。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阿娘的样子。
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最简单不过的发髻,衣裳也是最最低贱的麻布所织,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是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她正看着他柔柔地笑,朝他招了招手,启唇似是要唤出一声“小姻”。可转眼顷刻,阿娘便像那一日一样被穿着甲胄的军士架出冷宫,她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狼狈得像是要被拖上屠宰场的猪狗。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斩首,脚步沉重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居然半分也无法上前。鲜血将她身下的土地染得血红,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无神地望着高高的天。他又急又恨,扯着嗓子喊“阿娘”,却再等不到一点点回应。
阿娘这一辈子被锁在这冷宫深院,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所以临死之前才会拼命要他活下去,离开吃人的皇宫,去寻一番天地。
神识渐渐清明,上官锦一声声忧切的“小玉”又传入耳中,他终于肯睁眼看看他。只是两两相望,他却越发的迷茫。
那日在寿春城的大街上,漫天的雪花簌簌落下,生死一线之间,是上官锦将他接入府中百般呵宠,将他一怀想要报仇雪恨的心尽数抚平。他曾以为在上官锦身侧相伴,得他三分宠爱七分怜悯,这一生倒也能算作善终。
然而,他本就是这样薄情寡信的人,身边有娇妻侍妾,还有刻薄的母亲,一个个都对他虎视眈眈、恨之入骨。连他生孩子的时候上官锦都能决然离开,他还能对他有什么指望?
都是假的、空的,虚无缥缈,他的天地不在上官府,所以他便是死,也不该死在这儿。
玉念锦两手攥拳,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袭来,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往下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淌,整个人如同砧板上被刮鳞剔骨的鱼儿,猛地挺起腰背,只听闻“刺啦”一声,竟是他在剧痛之下将身下的床单生生扯裂。
“好!好!看到孩子的头了!小公子再使些力!”
稳婆欢喜的声音传来,玉念锦却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人折断了脊梁,跌落在床榻之上,呼吸微弱得只余出气。
稳婆见状,脸色蓦地一沉,拿热水擦了擦手便上前将手指往玉念锦鼻下探去。只这么一探又吓得缩回手来,匆匆找来一方干净软帕叫玉念锦咬在嘴里,然后朝上官锦行了个礼,“劳烦大公子帮忙按住小公子的身体,切莫挣扎才好。”
上官锦虽见过大风大浪,却独独不曾经过助人产子这一遭,一时回不过神来,“您的意思是……”
稳婆摇着头叹声气,道,“孩子憋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只怕父子俱亡,只能搏上一搏。”
上官锦不懂这些事,自然只能稳婆说什么便是什么,早没了平日里那冷静持重的样子。他紧紧搂着玉念锦的肩膀将他箍在自己怀中,低头亲吻他湿透的鬓发,轻声唤他的名字。玉念锦早已昏迷,脸色苍白得如同被月色染就的破灯笼,已然是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稳婆不敢再犹豫,拿起一边的剪刀,上官锦不明所以,厉声喝止。稳婆嘴上答应“恕罪”,手上动作却不停,利落地剪开玉念锦的产道口,汩汩鲜血又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如此皮开肉绽之痛,于常人只怕要疼得昏死过去,可玉念锦大约是疼得久了早已麻木,不过是在上官锦怀中颤了颤身子,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睁。
稳婆手上极有分寸,见口开得差不多了便把剪刀扔到一边,又拿热水洗过手,手掌合在一起搓了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玉念锦穴中。
到这一步,上官锦也约莫猜到了稳婆的心思,他心中忐忑如同擂鼓,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保全怀中的人。只好抱着玉念锦合上眼睛撇过头,不忍心去看。
稳婆的动作迟缓谨慎,察觉到玉念锦细微的挣扎,生怕他疼得厉害了胡乱动弹,万一要是让她的手指戳到胎儿眼睛,胎儿疼起来挣破肚皮的事也是有的。因此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稳住心神后又往里头探了探,手掌摸到胎儿的脑袋,轻轻抓住用力往外一扯——
玉念锦登时瞪圆眼睛,活像是要从眼眶中迸出血来,他死死咬住嘴里塞着的软帕,顷刻间血水便将那帕子浸得湿透。
大股大股的温热暖流从下面喷涌而出,一时都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胎水,他失了力气便如断线的木偶一样落入上官锦怀中,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好在血糊糊的孩子总算是出来了,候在一边的太医匆匆上前帮他施针止血,丫鬟们也把早都备好的参汤一股脑儿地灌进他嘴里。
这边忙糟糟的,稳婆那儿却也不得安稳,她提溜着胎儿的脚脖子拼命拍打他的后背,可这孩子狠心得紧,愣是一声都没哭。
稳婆自知无力回天,心也凉了半截,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转身噗通跪倒在床前。上官锦犹自抱着玉念锦柔声安慰,一时都没想起要问一问孩子,见稳婆跪地磕头才一愣,脸上的喜色在那一瞬间如同褪去的潮水一般,蓦地换上凌厉寒意。
“怎么了?”
稳婆一连磕了几个头,“大公子恕罪!大公子节哀!小少爷……夭折了……”
“你、你胡说!”
上官锦不知是气急还是悲痛,指着稳婆的手颤巍巍的,瞪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旁的话来。可他怀中的玉念锦却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眼前一黑又吐出一口鲜血,便就在他怀中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第十五章 真相
玉念锦失血过多又经丧子之痛,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只是一睁眼,恍恍惚惚的却只有碎玉一人守在边上打瞌睡,全然不见上官锦的踪影。
他又合眼小憩片刻,灵台渐渐清明,方觉自己那点子心思可笑得紧。连生产之时上官锦尚且能撇下他一去不回头,何况现在?他那样的人,薄情寡义,是最指望不上的。只是可惜了孩子……
虽则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可怀胎八月有余,他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一天天慢慢长大,那样活泼又那样懂事,他怎么能舍得?那是一条人命啊,是这世上和他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多少个夜晚他辗转难眠,只有抱着肚子感受到孩子的安好,他才能安心些许。
可如今、全没了……
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受了那样多的委屈,终究是没有能把他留下来。
他甚至连哭都不曾哭,不曾睁眼瞧瞧这人间,人世固有诸般苦,可他既然来了这一遭,总是要看一看的。只怪他命不好,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只怪他如今软弱无依,才会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洇湿鬓发,也忍不住吸着鼻子抽噎起来。如此才将碎玉惊醒,他揉揉眼睛,喜形于色,“你醒啦!快快!快将药喝了!”
他说着便唤来几个丫鬟,一起扶玉念锦坐起来,又往他后腰垫了好几个软枕,这才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盏往他手里递。可玉念锦如今浑身软得像棉花,连呼吸尚且连着疼,四肢更是无力,哪里能接得住?只听一声脆响,竟是连药带碗摔了个粉碎。
碎玉被他吓得往后跳一步,不禁皱眉埋怨起来,“知道你这遭受罪,可也不必如此赌气吧?你也不想想,公子为你费了多少心!”
旁的不说,单论那边紫檀桌上供着的观音像,上官锦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巴巴请回来这一尊白玉镶金的送子观音,为的是什么?更遑论这屋里燃着的安神香,他打小儿服侍上官锦,一闻就知道是最上等的沉水香,一钱有百金之数。闻着味道温和,叫人舒心,也是上官锦特特为他调制的,因此哪怕屋里还有散不去的血腥气,在这香料掩盖下居然也不觉得呛鼻作呕。
他替自己的主子委屈,可玉念锦无法开口说话,也懒得和不相关的人解释,更不想在这时候听见上官锦的名字。因此他摆摆手,侧身躺下,只留一个纤瘦的背影给碎玉。
碎玉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边嘟囔着一边收拾碎瓷片,然后出院子叫重新煎药。
“吱嘎”一声关上了门,玉念锦才默默睁开眼睛。屋里空无一人,只余袅袅安神香,温和醉人,让人头脑昏昏。虽然还不过是十月,可生产的时候稳婆说要保暖,上官锦便唤人早早取出了火盆来,烧得红通通的,还有烧炭发出的暖烘烘的“滋滋”声。
这个人总是这样,冷心绝情,却偏又有另一种温柔藏在这些细枝末节里。但凡他能对他再坏一点,或许玉念锦也能再少一分的伤心。
他永远没办法忘记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等天亮的时候被当做垃圾一样扫出城门,像一朵雪花融化那样的无声无息。上官锦身着华服,站到他面前,对他来说就是临世的天神,一身的月光皆是怜悯。
像个梦一样,便是他多少次跟自己说不该耽迷于此,可只要想到那一天,他依旧不能无动于衷。像是一把钝钝的刀子在心上,一点一点要将他的心割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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