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是淬灵过的花,你说这一品是青邑国的‘绯雪’?”
崔琪随意将那花揉下一朵。陆镜点一点头。
“我到青邑国游历过,那儿的绯雪重瓣双柱、为天下所独有,因此我能记得。”
子扬昔年常外出采药,尤其喜欢搜集各种奇花异卉,陆靖常陪他去,故而对各地名种尤其敏感。对那花稍一打量,陆镜转而去看那尊女子石像。雪白的像雕得惟妙惟肖,五官眉目都像极了子扬,尤其那一双柔和的眼睛,真是肖似极了。陆镜看着那双眼睛,几乎能感到有脉脉的温情流淌下来。
这位夫人的相貌很善,难道竟真会是白鹤居士么?
陆镜只觉惊讶,忍不住便把那石像多看了几眼。视线刚一落下,陆镜的目光便挪不开了,耳边忽然涌起风声,他仿佛听到了很多人的低语。心中一惊,陆镜生生将眼睛转开了。
后退一步往崔琪肩上一拍,陆镜拉着他远远的绕到石像侧面,躲在暗影中说。
“崔师兄,不可看她。这尊石像,有古怪。”
第54章
暮色沉沉,红梅白石被金银双塔的灯光映着,有白雾从花草间,从石像底座间缓缓升起。那团团的白雾,那随风而来的隐隐低语,都与陆镜在寒潭活死人地的所遇如出一辙。看到这一幕他便明白——
——子扬的娘亲,与白鹤居士必然是有些瓜葛的。
想起红梅窃灵阵势发动时塔下传来的咆哮,陆镜便要到金银双塔下去看看。可眼前一花,雾中忽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是个女子,在花树下坐着,静静地吹一只埙。可在刚才,树下分明什么人都没有的。陆镜瞧着她便是一愣,揉揉眼睛,往崔琪肩上轻拍一记,道。
“崔师兄,你见着她了么?”
崔琪点点头。师兄弟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微妙。他们同时转头望白石雕像。借着金银双塔的灯光,他们能非常清晰地看到那吹埙女子的面容。她的眉,她的眼,她那种娴淡优雅的风姿,这是与石像别无二致。
“难道是石像成了精?”陆镜禁不住脸上抽抽。
崔琪则呵呵一笑:“也有可能是闹鬼。”
他两个嘀嘀咕咕,吹埙女子已将埙放下,转过头来轻叹。
“有客至。远客既从外来,为何不出来一见呢?”
她的声调并非流云郡口音。陆镜听她说辞,忽然想到:客至,客从外来,这类词句中的“客”在流云侯府的指向均为客星。所以这不知是怪是鬼的女子,是立即看出来他与崔琪并非水镜中人了?
“这是幻境,和寒潭底的十八具骸骨幻影是一样的。”
陆镜在崔琪身边说着,从乾坤袋里掏出几枚怒姜子递给崔琪,自己也把几粒嚼着含了起来。
怒姜子是采香人常备的,辛辣呛喉,能将人从幻境的迷惑中警醒过来。陆镜自在寒潭中着过道后,就准备了一些随身带着。崔琪听他说过这些事,也一起嚼了,说。
“和寒潭底一致,莫非这也是多年前曾真实有过的场景?”
陆镜心中一动:“我去看看?”
崔琪略一思索:“千万小心。”
于是陆镜从暗处出去,对那女子躬身行礼:“小子深夜到扰,万望夫人见谅。”
吹埙女子的面容和石像一样,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陆镜心中默认其为薛南羽生母,故而语气谦恭。没想到吹埙女子听他这么说,却忽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自称小子,却称呼我为夫人——我看起来,真有这么老吗?”
语气是略带埋怨的娇憨,吹埙女子巧笑嫣然,边说边轻轻把玩自己的一缕发辫。陆镜看着她像极了子扬的面容一愣,不由也笑了。
“是我说错了话。姑娘正当芳华天姿妍丽,怎么会老?”
“哎呀呀这一张嘴哟~”那姑娘不住地啧啧,满脸戏谑地笑道:“你在家中,必有一个爱生气的相好,你日常做小伏低惯了,因此一旦有人稍加指责,你便立即改了对不对?”
她可当真敏锐,陆镜想到她其实是子扬的娘亲,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暗想这镜中的流云夫人真是活泼可亲,与镜外那个严毅的印象全不一样。他正想着要说什么,吹埙女子忽幽幽叹一口气。
“但你说的其实也没有错。你既能看到我,便是我早已经死了。死人自是从不会老。我困守此处,连我的孩子都未曾见过一面……”
她忽然充满期盼地抬头:“我的孩子,我早给他取好了名字的。他叫子扬——你见过他么?”
是困于此处的游魂了,并且时间应在二十三年以前,她已知自己有孕,子扬却还未出生的时刻。陆镜以眼角余光轻扫,发现吹埙女子的腰肢纤细、肚腹平坦,不知她怎么这么快就能明白自己所怀是男是女了,想了一想答道。
“我倒是知道一个子扬,眉目看着与姑娘很像,也是生母早早就过世了的。”
“他姓什么?”吹埙女子立时紧张起来。
“他姓薛。”陆镜一字一句说着,留心看她神情:“是流云侯府的长公子。”
无论是鬼怪还是幻境,平白无故提起子扬,必定用心不浅。陆镜顺着她说,倒要看她会将话题引向何处。
吹埙女子以手掩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的惊呼:“是我的孩子!你既见他,他如今可还好么?”
他?陆镜一愣。本体伤及神魂进入水镜,镜中这个的身体也濒临破败,这样子还能算得上好吗?
陆镜忽然便有些说不下去了,勉强笑道:“他如今生得俊美极了。”
但吹埙女子关心的显然不是孩子的长相,只急急问:“你所见的他,及冠了么?”
陆镜点头:“两年前便已及冠了。”
“感谢苍天!”吹埙女子双手合十,长舒口气,喃喃说着感谢诸神让她孩儿活下来的话,语气神态都是欢快满足。陆镜想起子扬说过,自己生母在诞下自己的次日便过世了,看她对子扬如此关切,不由心生惋惜,且为自己对她生出的防备心隐隐惭愧。
吹埙女子感激涕零地祷祝一会,忽又想起了什么,重又忧虑地看向陆镜。
“可他即便是活过了二十,应也是常常生病,很难养的吧?”
陆镜心中一动:“夫人在他出生前,便知他体质欠佳么?”
“果然。”吹埙女子叹一口气:“我的孩子,我自然知道。我就是知他很不好养活,为让他活下来,自己才死掉的。”
“这……”陆镜是真惊讶了,没想到子扬的出生竟有如此隐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问:“子扬出生时有一则关于命运的占星,夫人知道么?”
吹埙女子偏过头:“你说一说?”
陆镜委婉地答:“大概就是说他会在及冠这一年,颇多波折。而即便是过去了,似乎还是会有一些磨难。”
“你居然会知道这一则星兆!”吹埙女子惊讶地扬一扬眉,随即笑了:“看来你与子扬,实在是关系匪浅呀。莫非我那子扬孩儿……”
她朝陆镜上下打量:“长大后喜欢的,竟然是男风么?”
“……”陆镜臊了,低下头微红了脸:“没错。”
吹埙女子立即咯咯地又笑起来,直笑得前俯后仰。这当真是个异常活泼欢快的姑娘呢。终于她笑够了,看着陆镜点一点头,目光流露慈爱温和之意。
“嗯,你举止端方、眸正神清,倒也配得上我的子扬孩儿。好孩子,你来。”
她向陆镜招手。陆镜暗藏警觉的依言过去。
“我的子扬是个未出生就被选中的孩子。”吹埙女子叹一口气:“他注定了要么早夭,要么……唉,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愿自己的孩子这样。可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又实在希望我的孩儿能生下来。”
“请夫人明示。”陆镜急切地道:“子扬究竟是被选中了什么?他现在这样是否与这份挑选有关?他……究竟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好起来?”
他的心有些乱了,语气也变得急切。吹埙女子微微一笑,声音更温和了。
“你很关心子扬……方法自然是有。好孩子,你再来近一些儿……”
陆镜再过去了。吹埙女子拉住他手,笑道。
“你要救他倒也简单。那就是——”
“——把你的脑子给我!”
“!!!”
她的手忽然变作树枝把陆镜胳膊缠住,身后也大蓬的藤蔓暴起。陆镜早有提防地唤声谛江,神武向前一扑,当即将她与那些藤蔓绞得粉碎。幻像立时破了,吹埙女子的身影散开,朱红梅朵纷纷下落,汉白玉栏杆里的绯雪被谛江劈下了一半。
这是子扬娘亲手植的红梅。
陆镜目瞪口呆看着被自己砍断的遗物。
惨!
而他来不及愣神了,身后传来剑气呼啸,他回头,看到崔琪已御飞剑,与一人斗了起来。
那是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生得剑眉凤目,挺鼻薄唇。这一张脸本是英俊,但因其满面的刻薄,倒显出一股子晦暗之气来。
他御紫色剑气。望这剑光,陆镜知这便是活死人地逃走的白鹤居士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新仇旧恨一齐上涌,陆镜只觉全身的血都要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