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输了。阿琅已将他擒杀于千羽之渊。
——所以,你也是来杀我的么,皇后陛下?
男子停下了动作,看着她笑一笑,声音忽然温柔起来。
——或者说,阿凝?
这就是薛南羽数次在幻境中所见的景象了。两年前他进入水镜、疑惑于白鹤居士与流云侯府之间的纠缠,使用在颖都习得的占星术,来探究这三百年纠缠的因果。而存有永恒记忆的水镜星辰总将他带回到三百年前,流云侯一脉的先祖私会山海皇后的那一刻。
山海皇后侧身从驴上下来,犹豫了一会,依旧是客客气气地回答着他。
——并不是,薛将军。
皇后蒙着面,周身也不过寻常村妇打扮,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和她的驴子都不会有丝毫怀疑,但她面纱外露出的眼睛却是极美丽的。这双眼睛让男子一见钟情,也让他刻骨铭心地思念多年至今。
这否认的回答让男子宽慰地笑起来,但山海皇后下一句话就让他的笑凝固脸上。
——我想请你,进入水镜。
——水镜?
男子轻声复述一遍,反问。
——就是那个虚妄之境?你真个召出了它?
他上下打量皇后。
——召出那个,你得把你的一片魂魄留在水镜,将来当你老去,仍留你体内的那部分青魅你未必能压得住它……你为阿琅,真的可付出很多呀。
——阿琅是我夫郎。
山海皇后平静地回答。于是男子又一次笑了。
——没错,他是你的夫郎。阿书没有记得,所以他如今死了。而我和你都记得的,所以你如今捂得严严实实,连张正面都不肯见我……阿凝,我的主上既已输了,你们追索残部也好,赶尽杀绝也好,甚至如今要打开水镜也好,自去做就是了,又何必再找我呢?
——薛将军,阿书被散掉的魂魄是不完整的,他还有好些片残魂,早早地藏在了别处。他和他的弟子有借魂复生之术,我思来想去,启动这份术法的钥匙必然在将军这里。我不愿对将军使用强力,对于这把钥匙,望将军能够助我。
究竟怎么助的,皇后没有再说,因为这段记忆,在这里便结束了。薛南羽不知道自己的先祖是如何答的,却能看出自己的先祖对山海皇后有情。或许是因这份情谊,薛氏先祖带着那把钥匙进入水镜,成了水镜中的流云侯,那把钥匙也被封在薛氏血脉之中流传下来,直至这份血脉消亡。
这,便是水镜中流云侯府的缘起了。后来水镜外的不尽书残魂都被消灭,白鹤居士们想起随不尽书被封入水镜的朱雀身上还有一片残魂,这才屡屡进入水镜想要复生朱雀,并且找到水镜中的流云侯。
作者有话要说: 锁章的标准我也是服气
第57章
而这把钥匙,经三百年时空流转,终于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了。
薛南羽阖着眼只觉一阵眩晕,一双手已扶住了他。
“怎么回事?”
是陆镜,今天一大早随长公子来钦天监的。到地方后薛南羽让他在外面等着,只带了影七等人进去,没多久更连众影卫都打发出来,只独自留在监中。陆镜对这安排是好大的不乐意,但也只能听着。待好不容易等着他的子扬终于出来,却走不了几步就跌倒了,陆镜当然立即赶过来。
“没什么。”薛南羽扶他的手站起来,笑笑:“或许是……这地上有些不平。”
“撒谎。”陆镜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累的这样,你在里面究竟做了什么?”
身子一轻,他已被陆镜抱了起来。薛南羽一开始想要推开,微微一怔后,却只依偎在陆镜怀里。陆镜身上有阳光味道,薛南羽可以想象出他得意洋洋坐在梢头,在朝阳下吹奏短笛的样子。陆镜是自由的天然的,与他薛南羽全不一样。陆镜常说他的子扬有一股草木清芳,但在长公子看来,那些所谓清芳都是假的——子安嗅不出来清芳下的晦暗,其实那些所谓清芳下面,或许就暗藏了蚀骨香呢?
于是薛南羽任陆镜把自己抱上了马车,听他在耳畔轻轻一咬。
“快快老实地答我。”
长公子这才笑答:“逼供。”
“你居然还会逼供?”陆镜不由瞪大眼,随即啧啧摇头:“问出来了没?若还问不出来就换我——逼供这事儿我在行呀,红烙铁辣椒水老虎凳,哪怕是铁打的人我也能把嘴撬开了。”
长公子不由也微微笑了。他躺在陆镜怀中,感受着一缕从车窗落进来的阳光。那缕光映他额上,他只觉尤其温暖。
“不用换你,我问出来啦。”
他漫不经心地答,拉着陆镜的手,笑了起来。
“说到撬开,我倒想起你曾做过一道菜,是使地炉烤的全羊。其中有一味香料就是很难打开的。当时你费好大劲,好不容易才把它撬开了。”
他说的是水镜外上霄峰的事。陆镜以指尖轻触他的唇角,也笑了。
“你还记得?那是霹雳子,最是坚硬,平常你们都用来炼丹的。那次你说霹雳子的果仁闻着有股异香,我试着磨碎了撒在羊肉上,没想到味道竟出奇的好,你也吃了不少。”
“是了,霹雳子。”
长公子点着自己脑袋,把当时景象渐渐回忆起来。
“那道烤羊的味道是真好。子安——”他忽抬起手来,轻轻抚陆镜的脸:“你再给我做一次,好不好?”
“这……”陆镜语塞,顿觉有些为难:“霹雳子只长在上霄峰后山,少了它,便少了你喜欢的味道。”
“可我真心怀念。”
长公子轻声说着,拢着陆镜手掌,将他手指阖自己唇上。他的唇很软,这个动作仿佛在吻陆镜的指尖。陆镜忍不住便俯下了身子,挪开了手指也轻轻吻他。手指在子扬面庞划过,陆镜附在他的耳边轻念。
“你若当真喜欢,我便想法子去弄些来,好好给你做一次。”
“一言为定,我就要霹雳子和着烤的。”薛南羽勾住他的手指,眼眸亮晶晶的:“在我的生辰宴上,我想与你一同尝它。”
他的生辰在冬末春初。而子扬,突然就这么馋了么?
陆镜有些诧异,但仍笑着与薛南羽勾勾小指:“好,一言为定。”
两人乘车返回侯府。薛南羽像是心情大好,搂住陆镜肩膀,缠着要他把自己背进去。陆镜更是惊讶,但一想子扬或许是真累了,把马车靠近大门停下,听话地一路把他稳稳背着。
他们这个姿态,一路上的侍卫使女自是不敢公然注目,但低头行礼走过后却会彼此窃笑。薛南羽丝毫不以为意,直到遇着了崔琪,才轻轻按陆镜肩膀,从他背上下来。
“崔兄。”
他扶着陆镜胳膊,微微颔首致意。崔琪看他目光,颇有一些意味深长。
“长公子。”崔琪点一点头:“我夜来按钦天监长史方略,将那白鹤居士的内丹灵脉都封住了。接下来还该如何行事?”
他和陆镜不同,之所以停留水镜就是要捕捉白鹤居士的。唯有两个都拿住了,这桩事才算完成。薛南羽没直接回答,只推着陆镜笑。
“子安,你既答应了我,还不快去城里寻一寻,看此处是否有么?”
“啊?好……”陆镜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味罕见的香料,便只得去找了。薛南羽目送他的身影远去,这才回头:“崔兄,咱们到厅中细谈吧。”
他扶着栏杆走得很慢,崔琪跟随几步,上前扶住了他,默默给他一些内息。
“子扬,你现在的行动很吃力。咱们之间,其实也不必这样多礼。这里本有歇息处,子安已走,你有什么话,歇一歇对我说吧。”
他扶他在廊旁避风处坐下。长公子理一理他的白裘,半晌才低声说道。
“崔师兄,我的大限快到了。”
“另一个白鹤居士拿住后,烦请你带子安离开水镜。”
他的神色声音都如平常,唯有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惆怅。这下倒换成崔琪哑了,他挠了半天脑壳子:“子扬……”
“崔师兄,水镜不过虚妄,两年前我在流云城外,就已经该是个死人了。”薛南羽浅浅一笑:“两年来我一直支持到现在,只不过是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如今心愿将了,我……”
他微微低下了头,轻轻嗟叹:“我实在是不愿子安看到我大限来临的样子。”
这话让崔琪心中怅然,他将手轻轻搭上薛南羽的肩膀。长公子的肩既瘦且硬,崔琪眼前不由便浮出了自己第一次去往颖都,陪同各位师尊在帝国挑选徒儿的样子。
“没有其他法子了么?”崔琪迟疑道:“建木虽被灼烧、伤了根基,但我们出去与诸位师尊一同想想法子,说不定还有回转余地。”
“崔师兄也同子安么?如此的不切实际。”薛南羽不由好笑,摇一摇头:“没有法子啦……况且师兄难道不记得我当初在流云城外是什么光景?事态若再来一次,我不知自己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良久,崔琪说道:“好,我答应你。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一定带子安离开水镜。”
“多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