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仪道:“他们枝末伸得如此长,若要处心积虑,说不得姜国已成为南姜傀儡,如今不过是借着尚弱小的名义养精蓄锐。”他意味深长道,“会吸血的虫子,可从来不明张目胆。陛下难道没有想过,这宫中清静之地,太子殿下身上的奇毒,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元帝看着他:“你的意思,这事大有蹊跷?”
温仪洒然一笑:“陛下,你是聪明人。姑且不论宫中是谁不小心将这毒令太子服食了。也不论这毒药是从何处流转进来的。可据臣所知,南姜虽小,却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多产稀有矿料和虫草。双生花便是其中一种。
而先前所查,自抒摇贵族流出的腰扣,所用的染料也是其中一种。
所以温仪才有了这么一个合理的怀疑。相安无事许多年,能令抒摇国师和皇帝同时病倒,又有刺客率先往大乾意图谋害神官,这背后莫非无人操纵?光古尔真那两个并没有多少脑子的兄弟,怕是提前部署不了这么多步的。
元帝在书房内走了几圈,而后道:“那你想如何?”
温仪答得很干脆:“姜国就在抒摇边上,臣要陛下同意相助抒摇,拉拢抒摇当盟友,借它地理位置的掩护,暗中分离南姜,将其一举歼灭。”
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不费一兵一卒。
温仪这个话,说的其实巧妙。出手相助抒摇这件事,是他本来就答应了古尔真的,但若是直接和元帝提,他于公于私,都不大会同意。就算勉强同意,说不得又要提一些条件。这在元帝看来就是一个筹码,你有求于我,我便等价交换,实在很好理解。
可温仪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他换个方式提,我帮你消除隐患,以此为条件,你去帮抒摇。这最终目的是为了大乾,思路一扭,元帝自然不会有‘是你求我’的想法。
而对于温仪来说,不论是出手相助抒摇,还是铲除南姜贼寇,本就是他要做的事,不过是谁先谁后罢了。如今事也提了,对古尔真的恩也报了,还转火了元帝的注意力。真论起来,他不但一点亏都没吃,还借力打力,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可真谓是顺理成章,一举两得。
与温仪送上的这份厚礼相比,元帝想要敲打温仪和太子的心也就淡了。他同意了温仪的要求后,后知后觉自己被温仪牵着鼻子走,顿时心中暗呼失策。可是温仪抛来的鱼饵太过诱人,他实在没理由去拒绝。难道就为了一时意气之争?
那便是笑话。
思及此处,元帝反而无话可说,只瞪了温仪一眼道:“你别以为这样便买通了朕。”
温仪装糊涂:“臣不懂。”
“最好不懂。”元帝哼了一声,“温仪,你要明白,就算你算尽天下事,也算不尽人命天数。有些事,不是你自以为聪明,他自以为年轻,就能一往无前得偿所愿的。”
他意味深长道:“除了朕以外,多的是人不同意。”
就好比太后。
她大有可能,一头撞在宫墙上。
若真如此,就算元霄和温仪在一起,也将永远背负着不被亲人认同的愧疚。两个人的感情中,或是掺杂了愧疚与悔恨,或是别的一些什么杂质,久而久之,又如何能够安心,继而不管不顾,自私快乐的生活下去呢?
温仪不是这种人,元霄也不是。不然他们就不会光明正大和元帝坦白。元霄跪这一日一夜,又磕这数个响头,挨这一顿打,便是看在了这亲缘情份上的。
话题又从国事转到家事,元帝这一出感情牌,倒是温仪没有想到的,而对方说的,确实一点错都没有。温仪与太子这场婚礼,虽明实暗,也就是如此,消息被封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广而告之。眼下,并不是一个大好的时机,而温仪,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他一直很理智,理智到寡情。与元霄那三拜天地,便是他情难自禁之下,唯一的放纵。
元帝如此说后,温仪沉默了一会儿,方说:“臣明白。”
“天地君亲师,臣与霄儿,心中有彼此就够了。”
还叫上了霄儿,当着他的面如此亲密,元帝心头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就仿佛是养大的孩子泼出去的水一样——又无可奈何,又不大甘心。他轻哼一声,语气带着酸意。“行了,朕不想知道你做这幅模样给谁看。你既然答允朕,要替朕除乱。抒摇的事,你看着办。”
说罢他叫道:“李德煊。”
李德煊哎一声,自后头转出来,与温仪对上眼,便笑了一下。
“笑屁。”元帝骂道,“随朕出去走走,简直要闷死。”
“是。”
李德煊应着便侍候着天子出去,可这谁不知道——这哪里是闷呢?
这分明是,眼不见心不烦。
“对了。”元帝即将迈出去前,微微侧头道,“花大统领叫朕告诉温大人,那回福祝他很是佩服温大人的身手,分明能够躲开刺客的剑,却偏偏要撞上去。至今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若是温大人有机会,可以与他探讨一下。毕竟保护宫中的人是他的职责,若人人都如温卿一般不爱惜自己,他这人头,可随时都要保不住了。”
这番话吐完,元帝神清气爽,痛痛快快就出了门,把快乐留给自己,冷汗留给别人。
呵,碍他的眼,那他就扎你的心。
谁也别怕谁。
温仪本来气定神闲,谁能想到皇帝这个不守信用的出个门还要上眼药,一番话说的他冷汗刷就冒了出来,下意识往里头看去,不知元霄听到多少,是什么想法。
既然此处无人,外头一定也被元帝派人守住了,温仪轻声道:“霄儿。”
终于能唤出自醒后的第一声。
不多时,就见里头转出个人来。身上早就换掉了那身大红喜服,衣着简单,脸色憔悴,眼底发青,嘴唇苍白。两人对视良久,方有生死相隔之感,嗫嚅几下,方才的伶牙俐齿,竟然就都不见了。只默默相望,就仿佛已经足够。
倒是元霄先笑了一下:“你好些么?”
一番思念与担忧,便全在这四个字里。
温仪喉间涌起一股热气,直熏眼眶。他吸了口气,方走过去,执起元霄的手:“你瞧我好不好?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但是——”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将元霄脸上白色的脂粉给抹了去,无可奈何道:“但是你涂这些做什么,卖惨给我看?你也知道自己不告而别做的不对?”
“……”
脸白是涂的,发青是硬揉出来的。实则已养的红红润润的太子装可怜失败了。
他有些心虚,左右环顾,先将自己成了亲的‘夫人’请了坐下,又是倒茶又是卖乖。但嘴上仍然很强硬:“你要与我理论那就大大不对。是你先瞒着我替我解毒,做这些危险的事。我如何能够心安呢。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要提。往后都不做这些事,有事一定先说,好么?”
这些话原本是温仪教的,告诉他,两个人之间要信任要坦白,元霄一直左耳进右耳出,自以为是,到了如今地步,终于晓得失去是什么样的恐惧滋味,才无师自通。产生一些后怕,自己主动提了。
无论过程如何,温仪对这个结果倒是满意的。两人之间若是翻旧账就很没意思。温仪想到元霄受的皮肉之苦,便想掀开他的衣服看一看。元霄本不愿意,奈何温仪强势,一点也不纵容,没有办法,只能叫他撩开看。
虽然早有耳闻,也能想到。可乍一见这一道道尚未消退完全的青紫,温仪还是变了脸色。有些地方破了皮,还结了红嫩嫩的疤。温仪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摸了摸。
其实元霄不痛,只是有些痒,他咯咯笑着躲了两回,一回头见着温仪脸色,便不敢再嬉笑,只胡乱放下衣服,说道:“都说了不好看,让你别看的。还好啦,又不是鞭子抽。”
结果温仪脸色更差了。
元霄越说越错,干脆闭嘴。但眼下这氛围实在不怎么轻松,他想寻些话头,便腻过去道:“你这样皱着眉头,不会因为不好看,就不要我吧?”
温仪挤出一丝笑:“怎么会。”说罢叹了一口气,顺了顺他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好好爱惜自己。”
“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元霄靠着温仪,玩着他一缕头发,“叔公这样的性子,与他婉转是不成的。”
“但还有别的——”
“好了。”元霄扭身捂住温国公的嘴,“嘘,不说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隔着手掌亲了亲温仪,“这么些天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
“……你啊,真不知天高地厚。”温仪拉下他捂着的手,似是拿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到底是喜悦溢出了眉眼,“不是教过你了么,亲不是这样亲的。”
说罢他捧着怀中人的头,俯身相就。
“……这说明教的次数太少。”太子含糊道,“可惜不能脱个衣服。”
“闭嘴吧你。”
纵使合理合法又合情,但不合地点。两人抱着温存了一会儿,元霄将分开这些时日的境况一一说来,省去了中间困苦那一段,方说:“怪我不够强大,终有一日,得我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