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门外皆是民宅,往前是景华苑和瑶华宫,再前便是外城门。
前人渐行渐警惕,不时四下顾望,不多时转入一条僻静的街道,郭偕生怕骑马被他发现,只得下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下,只身跟随。一路皆在暗处行走,且与前者隔开十来丈之远,如此约莫半刻钟后,见那人停在一户民宅前,开始叩门。
郭偕略犹豫,不知应上前即刻将之拿住,还是见势再行,正彷徨,忽觉肩上一重,一惊回头,入眼却是张熟稔不过的脸。
“静观其变!”来者附耳轻言。
回悟过,郭偕点头。
不远处那扇大门开启又闭上,访客立在门前未动——或非熟人,三更半夜来访,自须得主人首肯才可入见。郭偕忽起好奇: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那宅主又是何人,才会令皇城司这般上心?
“此是丁知白丁相公府上。”身后人似看穿他心思,轻声。
郭偕瞠目,不敢置信。
半晌,丁府大门复开启,内中人一言未发将来者放入。
宅中再无动静。
郭偕转身,见身后已聚集一众十数人。讪然一笑,面向赵虞德拱拱手:“今夜看来已无郭某之事,这便先行告辞,来日再聚。”
后者带笑还礼:“郭兄不随我入内一探?”
郭偕摇头:“皇城司职内之事,外人岂敢插手?还是来日事毕,我携酒来听赵都知细说罢。”
赵虞德自不勉强,郭偕告辞即走。原路归返,见马还在原处,暗自庆幸,当下扬鞭上路,小半时辰后抵家。
一进院门,先一瞥向厢房窗牖,未见灯光,倒是隐见一道黑影飞速扑来,自是喜福!快步迎上摸摸狗头,黑狗喉中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听似受了委屈。生怕它吠叫,郭偕带之快步向自己屋中走去,好在厢房内自始至终无动静。
前脚进门,后脚小僮便提着水壶前来。郭偕回头,一时竟莫名失望,探头再望,厢房依旧黑黢一片,当下明知故问:“荀官人呢?”
小僮放下水壶:“荀官人染了风寒,今日未去省中应卯,且说喜福午后教邵家送回,荀官人不知何故对之不理不睬,整日都不许它进屋,或是怕吵罢。”将热水倒进盆中,又取下脸巾递与走近之人,“荀官人今日一整日未出屋,我除了送膳食,余时并不敢搅扰,晚膳后他便躺下了,此刻当已入梦。”
郭偕一言未发。
小僮继续:“荀官人今日嘱我得闲替他去外间找寻出赁的屋子,看是要搬走。”
拧着巾帕的手一顿,郭偕盯着涟漪四起的水面,半晌,声出浅淡:“他欲如何,皆依他。”
第六十八章
烈日炎炎,将垂拱殿前几棵新树烘得郁郁萎靡,青叶搭在枝头偶随风颤动,欲坠不坠。倒是两棵老槐新至花期,风过暗香袭人。
邵忱业与几同僚自殿中出来,迎面见一灰须老者信步而来,瞧见他等非但面色清冷,下巴且还抬高几寸,一副趾高气昂之态。自然,遍数朝中,敢如此目中无人的,便唯有天子恩师、宋衍宋相公了。
“老匹夫!”邵忱业心内暗骂一句,却还不得不随众人快步迎上,面向老者唱了个喏。
宋衍拢袖轻慢:“这等热天,尔等莫要闲来便三五成群入宫搅扰,天子日理万机,断不应为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费神,否则万一积劳而损圣躬,尔等便是罪人!”
皆知这老儿蛮横又糊涂,当下只邵忱业回了句“是”,旁人皆置若罔闻。
老者不自知,却还得意,目不斜视一步迈出,却倏变脸——似一脚踩进陷坑般伫立不动,眉心凝起。众人见状自诧异,有甚者倒以为他突发奇疾,正要唤黄门去请御医,却乍见其人脖颈一动,转回脸小心翼翼:“那声响,汝等可听到了?”
众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好在老者未加追问,已向那两棵老槐而去,不时驻足倾听。
邵忱业几人曝露在烈日下怔立,皆似魔怔般,远远望着老者走走停停的背影,就是无人上前一探究竟,也无人想起哪怕暂至檐下避避日头。
“宋老相公这是听到蟋蟀叫了罢?”倒是殿前侍立的小黄门一眼勘破玄机,轻谓同伴。
止步老槐下的宋衍旁若无人闭目静立,屏息倾听。半晌,身形一闪飞快向一侧横移数步,动如脱兔——身形之矫健,与寻常那臃肿老者可谓判若两人!
一站稳,目光灼灼便指向脚前一尺开外的地面,但见枯叶一动,隐约闪现一抹青金。老儿心头一喜,继续屏息凝视。须臾,见一只青背大头蟋蟀由叶下缓缓探头!心内振奋,老儿不敢妄动,折下头顶一根细枝,小心翼翼探前欲拨开些落叶,孰料就此一瞬,眼前乍一道白光闪过!待他目光坠地,只见盖住蟋蟀的那片落叶已被一只白白的圆脚爪踩住。
“喵呜!”一抖胡子向前咆哮,从天而降的白猫目露凶光。
“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老者急下惊呼:这猫爪圆胖,一爪下去难免不将藏在叶下的蟋蟀踩成虫泥!一步跨前去抓猫,孰料老眼昏花,猫毛尚未触到,倒是一头先撞上树干!清晰可闻的“咚”一声后,头顶一凉,眼前金星四迸。
被天降一顶大幞头扣住,白猫乍也受惊,极力挣扎。
宋衍仍在扶额呻|吟,被赶来的黄门扶起,一眼见才从帽下脱身的狮猫虎视眈眈对着自己张牙舞爪,自是又惊又气。
“宋老相公英武不似当年啊!”身后笑声放肆。
老儿脸一红,胡须轻抖,指着那恶猫嘴唇几下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补丁,回来!”清朗之声自后来。
“喵呜——”恶猫弓背竖尾,猛扑上前将方才困住自己那罪魁祸“帽”一爪掀翻,脑袋一俯一起快如闪电,耀武扬威再向老儿一抖胡须,便转身迈着文雅小步跑到那袭淡色衣袍下,炫耀般张嘴吐出一物——似还在动,却被猫爪一爪按下!抬头目光沾水,显是邀功。
“蟋蟀!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蟋蟀!”瞧清那物,顾不得接过黄门送到手中的幞头,宋衍跌跌撞撞向前冲。
穆昀祈弯腰拎起狮猫,便有黄门从速扑前,俯身双手罩住那未及挪身的“青金菩提头”,拢在掌中捉起。
“莫要用力,莫要用力!”老者一面高呼,一面拎着衣摆踉踉跄跄奔到跟前,伸头目光探进黄门半合拢的掌中,顿松口气,转身接过幞头底朝天伸前:“快,置于此中!”
看官家点头,黄门小心将掌中物放进幞头,老者即以袖掩住帽口,抱在怀中似宝贝般小心翼翼,低头谢过皇恩。
穆昀祈自见怪不怪,言出且还透关切:“看卿方才那一撞当不轻,这便入殿中,等御医来瞧瞧伤势罢。”
君臣二人即往回走,邵忱业一干人却仍停在路中,即便俯身做礼,脸上依旧悬着残留未去的笑意。此自逃不过宋衍那双昏黄却精明的老眸,恼意复起,厉声怒斥:“幸灾不仁,尔等皆不配君子之称!”
讨了没趣,几人掩嘴做鸟兽散。
入殿亲眼看着“青金菩提头”被置入竹罐,老者长舒一气,才正好衣冠,一拜向上:“臣今日又当圣前出丑,皆因老迈糊涂,陛下恕罪。”
穆昀祈苦笑:“卿做戏,偶而连朕都难辨真伪呢。”说到此又不忍:“当初邵后临朝称制,卿不得已装癫作痴,乃为自保计,但如今世易时移,即便汝以年老衰弱之由固辞相位,却又何苦仍作昏态,为人轻看取笑?”
老者拈须黠笑:“陛下道臣是做戏,却又怎知吾秉性非如此呢?说不定先前那几十年,臣才是一贯做戏而已!”看座上人愣怔,言归真传:“所谓当局者迷,相较入局,臣如今更愿做个旁观者,安然事外,不必彷徨得失利弊之间,岂不好?”
穆昀祈闻之稍忖,点头:“这般说,倒也是!若卿果真为朕重用,难免遭邵党记恨,甚遭加害……”言间面色黯淡,似有愁绪上心。
老者深体上意:“陛下是为丁知白一事烦恼?”
一语道破天机,座上人险些惊起:“此事昨夜方出,朕已命皇城司暂压消息,不许外传,卿却是如何得知?”
“事未外泄,陛下无须情急,”宋衍淡然规劝,“不过是臣观事酌情,见方才邵忱业携枢密承旨等几人入内,唯独不见丁知白,心下便起疑,再看邵忱业面染春风,喜上眉梢,便猜知丁知白或遇不测。”
闻此恍然,穆昀祈轻叹一气:“卿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不错,邵忱业所以得意,乃因丁知白今日未能露面应卯,对外称是染疾卧榻,须静养一段时日。只不知邵党是信以为真,还是已知内情。”
“丁知白出了何事?”宋衍自不关心邵党如何以为。
穆昀祈起身踱着步:“昨夜有一胡人去丁府密会丁知白,皇城司在其身上搜出一蜡丸,内藏字条,寥寥数字只求丁知白救命,落款者是前时卷入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如此……乃是牵涉谋逆啊!”宋衍一捋须,“则那胡人可有招供?丁知白又如何辩解?”
穆昀祈敛眉:“那胡人招供,尔朱宽藏身城外一处山中,然皇城司前往搜寻并不得果。丁知白自是全然否认与胡人存往来,道那信使夜半叩门称受尔朱宽之命传话求救命,他急于探知尔朱宽下落,且生怕消息走漏令奸人捷足先登,才许那信使入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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