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珩自知那干人敢公然劫人,自是早有防备,遂也只得令他加紧追查。
黑衣人领命,并大胆揣测:“顾娘子遭劫持,元凶会否是彭绪良同党?”
邵景珩本也有此疑心,踱了两步,乃加叮嘱:“皇城司的动向也须留心!”
彼者点头,继问:“那顾娘子的身份,是否也还继续彻查?”
邵景珩摇头:“此事可暂放一放,如今以彻查顾娥遭劫一案为要!”
黑衣人领命过,便由袖中摸出一蜡丸呈上:“另有一事,今夜吾等在城中寻得一乔装改扮的胡人,其随身携带此物。”
邵景珩眸光一亮,伸手接过,见蜡丸已教熔出一小洞,由中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其上寥寥数字,邵景珩却是盯看许久,才问:“此信,可知是送与何人?”
对面人低声:“吾等跟随这胡人在城中绕了半夜,终是停在丁知白丁相公府前,趁其叩门之前,吾等将之拿住!”
缄默良久。
“丁——知——白!”邵景珩一字一顿,将纸揉成一团握进拳中,坐下沉思半晌,“令人照我意仿这笔迹重拟一书,寻一信得过的胡人带在身上依旧去往丁府,且将风声透露与皇城司,必要令皇城司在丁府当场人赃俱获!另则,好生讯问那送信的胡人,即便无所得,明夜二更,亦要派人前往城外清月庵南侧树林,将露面者,无论汉人胡人,一应捉拿!”
“是!”黑衣人叉手应下。
第六十七章
西天最后一抹红霞隐没,满城华灯初上。
缓步上台阶,郭偕心下想的,却是昨夜与邵景珩说的那番话:他自未奢望其人能被自己说动,果真接手护卫嘉王府之职(即便曾有此意,但事过境迁,当下艰屯之际,其人正饱受内外猜忌之苦,岂能再自寻烦扰?),只不过心头日增的一些疑虑,促使他得机便行试探,终究不过是为自保计。
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目光落定在面前的红漆大门上,难得一回,竟然情怯。
回京这许久,郭偕自认多少还是长了些智慧。这些时日不论他行到何处,身后总有人暗随,忖来是皇城司的探子,换而言之,今上在疑他!事之起因,不外乎周奇一案,以及,之后归云谷剿匪,贼首脱逃,上自疑心有人透露风声。事至当下,郭偕并非未想过请辞,亦或如先前所言——自求外任!然若果真这般,一则他于心不甘,二来前案未明,唐突举动反与外徒添猜测,遂然,只得退求其次了。
这“次”计,便是斩断与嘉王的关联——上若疑他,多半要将嘉王一并牵入!遂他昨夜才当邵景珩道出那番话——希望能借其口达于天听(郭偕隐隐觉察,天子对邵景珩,并不似外以为那般厌憎,反之,敌友之间,乃是另存情谊,或可互通心机)。而言既出,自当践行,如今是时向嘉王陈明利害,毕竟官家至今还容他二人往来,即便一因顾念手足之情,但多半恐还为试探计,他若再不自知,难免害人累己。
铜环叩门的声响入耳,将郭偕心底一汪愁水震出涟漪:世上之事,忠孝公私、节义情理,素不见两全,定要择一而取,实是愁人煞煞。
大门开启,便有乐声飘出。黄门道嘉王正独自听曲饮酒,郭偕点点头,习以为常:近时嘉王染上此一爱好,府中常时笙歌,倒对佛卷经书不再闻问。郭偕虽隐觉不妥,然知他是抑郁求纾,遂也未加劝阻。
一路径直去到后园,跟小径前行。方才入夜,黯淡的天光下依稀可见树影幢幢、假山嵬嵬,浓荫深处响着虫的鸣声。穿了两扇月洞门,眼前倏一亮——灯火通明处,一座三层楼阁傍水而立。
“大王便在阁中,已知将军前来,请您自行入内。”黄门言罢退到一侧。
郭偕驻足,细听头顶沉下的歌声:
“春尽夜长频宴会,霓裳一曲笙箫碎,含露杏花螺黛翠。当歌对酒春宵贵,散尽千金轻一醉,月落屏深霞帔褪。”
暗一蹙眉,跨入阁门,依黄门所指登三楼,彼处是一高台。当下一曲未尽,伶者数十人,正绕台歌舞。
在黄门指引下,来者悄然入内落座侧位,却无心欣赏什么舞曲,目光转向正坐,见褒衣博带之人侧身含笑向此举杯。郭偕自领受。
管弦声去,一曲终罢。
嘉王又敬来人,笑问:“郭兄记得此曲么?”
郭偕一忖:“似曾耳闻,却不记得确切。”
那人自得:“也难怪,本是嘈杂处偶然耳濡,加之小王对曲词改动过一二,郭兄一时想不起也是常情。”
经他这一提,郭偕倒生出几分印象:此曲本在外间酒楼听过,怪不得耳熟。
“郭兄以为,这词改得如何?”出言者目光灼灼,尽露期待。
郭偕内敛般笑了笑:“郭某一介武人,不通文词,不敢妄评。”
嘉王一沉吟,挥手屏退众人:“郭兄是以为此词不妥?”
他既也自知,郭偕便不再躲闪:“此曲文藻如何郭某着实不敢妄评,只坊间流传之词,以在下粗见,当是难以见雅,遂殿下还应遥见趋避,讳之如深,否则传将出去,难免与自添扰。”
“原是因此。”闻者一笑,看去并不以为意,“这般说,当年前朝后主尚作词,’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1),堪称艳绝,还不是广为流唱,至今为雅士文人闲来所津津乐谈?”
眉心愈紧,郭偕一字一顿:“后主是亡国之君!”
“小王不过一介闲王!”上座者眉梢一扬。
“殿下!”郭偕长叹一声,竟无言以对。
嘉王扶着座椅起身,行来步履蹒跚,显然已染醺意。
郭偕也站起。
“郭兄莫见怪,小王方才不过戏言。”执壶又为二人斟满,穆寅澈举杯再敬,眸光露讪:“不过言归正传,小王这些时日居宅静思,倒也新有所悟,纵我不问外朝事,一心只念虔诚经,却终究出不得这尘世去,时时克己复礼,仍是躲不过秽涎沾身,着实令人沮丧。好在前时静读史书,见了同为亡国之君的唐、蜀二后主,前者郁郁惶苦、时时念旧,终是横祸加身;后者日夜笙歌、乐不思蜀,却得善终!我闻来如得宝鉴,所谓人生苦短,得意不得意,皆须尽欢,以免岁月不复时,空忆韶华。”身微前倾,一笑露骨:“郭兄说,是么?”
温热带醇的酒气轻扑侧颊,郭偕搀着近在咫尺摇摇欲坠之人坐下,此刻看去,霞姿月韵,醉玉颓山。心似被何物撩拨了下,轻垂眸光:“殿下才俊,怎可与亡国之君作比?”
那人笑意更欢:“那陈思王如何?”
端起茶盏的手一顿,郭偕露正色:“殿下醉了,莫多戏言,饮盏茶消消酒罢。”言罢却觉衣襟一紧,便见才坐下之人半倚着他起身。
脸面相对,嘉王眸光流转,言似挑逗:“小王已不堪如是,郭兄仍要维护于我么?”
风拂袖动,夹杂着雅淡兰香的酒气扑面,教人猝不及防一吸入胸。暗定心神,郭偕微微侧脸,言出模棱:“护卫殿下是郭某职之所在……”肩上一重,回首桃花玉面已当前,倏然心悬半寸,言为戛止。
光生眼底,波荡眸心。面前人一顾一盼,水色流转间,便似隐手撩琴,乱人心弦。
夜风回暖,拂落高台帘帐。烛影轻摇,映照绕台袅袅麝烟。
“殿下醉了,早些回去歇息罢。”郭偕后退几寸,言淡语轻。
嘉王的确醉了,用过两盏清茶,依言去歇。
心绪纷乱,郭偕出了王府骑马沿河游逛,直至二更鼓声响,才知已逛至横桥,当下调转马头向梁门归返,由彼处穿内城返家也还须半个时辰,到时又近半夜了。
好在途中行人稀少,一路快行,刻把钟已望见梁门。此处是通往外城的要道之一,即便夜色已深,往来行人车马却还不少,郭偕不得不收缰缓马,慢自前行,一面小心留意四周,以免冲撞行路不慎者。
路上轿马居多,内中多是聚友饮宴罢归家之人;其次,也有三三两两挑担或提篮而过者,想必是自夜市归返;余则偶然可见三五结伴布衣短裳的,乃是上岸闲逛的船夫或闲汉,此刻正寻处吃酒消遣。
郭偕正觉无趣,目光忽扫到一青衫小帽、步履匆促者,乍看似个文人,却短颈宽肩、厚背圆腰,举步生风也与寻常文士彬彬稳重之态相去甚远,更莫说时近半夜,夜风携着水汽吹来,清凉中尚透三分寒意,那人偏还手执一柄小扇挡在面前,岂不怪乎?
略一忖,郭偕策马追前,高唤了声“兄台!”
那人不语亦不回头,一意闷头快走,似未听见。郭偕索性快上两步拦住之,低头抱拳:“敢问兄台,墨竹轩如何走?”
那人一怔,伸手随意向前一指,又低头行路。郭偕当即未再紧追,驻马看他一路向西,渐行渐远,与自隔开二三十丈时,才又小心跟随。
方才那一眼,他已断定其人并非文士,且看之脸面粗糙、肤色红赤,倒似常年在塞外过活,看来多半是胡人,甚是归云谷那干贼匪中的漏网之鱼!如此他自不敢大意,决心跟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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