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乱绪纷杂,忽觉衣襟一动——“喵呜”!这一声,响在此刻简直堪比仙乐纶音,令人耳目一清,胸中一应苦绪顿随之烟消云散。
风吹叶落,飘然至手,这才想起自己还屁股撅天四脚着地!一跃而起,四看无人,长出一气,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就此一瞬,猫又已前蹿,坐在离自己一丈远外故作娴静,目光游离似心不在焉,然邵景珩心知肚明,但他向前一步,这畜生即刻又会故技重施,撒腿便跑,并会不厌其烦反复,以逗弄自己。
原处静立,不动声色思忖:既难强取,不如欲擒故纵。心意既定,只作不经心转身离去,迈出几步回头,果见猫已跟在身后。悄自扬眉,笑意里三分自得,七分无奈:早知这般,何必方才?
一人一猫各怀心机,一路汝走我走、汝停我退,倒是足足一刻钟后才至西院。进到院中,邵景珩便不再回头,径直往内,才进屋,脚边白影闪过,蹿进书房。尾随入内,见那团白绒已在书案正对自己坐稳,脑袋偏向一侧,看去恬雅而乖顺。
此刻倒知作态了!心中暗骂,上前却揖:“陛下何时来的,却也不令人通传,令驾久候,臣心何安?”
穆昀祈托腮:“朕来不久,院中无人,便入内等候。”目光掠过猫身:“补丁急躁,吾只得由之自去寻不争,知你此刻已由衙中归返,少顷便也将至,遂未命人通传。”
前踱两步立于案前捏着猫耳,看那猫目露凶光,来者却是面飞黠意,笑问:“看陛下心绪尚佳,是归云谷一案有眉目了?”
穆昀祈浅露怅色:“尔朱宽仍旧不知所踪,此案轻易难解……”语间抬眸,见彼者似笑非笑,才是恍然,唇角勾起:“归云谷案,不论外议如何,但你道与此无关,我便无惧。”
眸染春风,本是极力摧残猫耳的那手顿止:“臣谢陛下信任!”抬头摸摸鼻翼,却露赧:“陛下来了许久,尚未及奉茶,只此处存茶不多,唯风茶与京挺(1),不知圣意偏好何种?”
穆昀祈笑而起身:“不必了,朕今日来,并非为品茗,而是夜来风凉,欲携你出门一逛。”
第七十章
“出门?”邵景珩笑意凝住,显是意外。
“只去近处逛逛,入夜便归!”一眼知他不赞成,穆昀祈口气软得似乞怜。
“就近处?”稍一斟酌,那人似有所动:“陛下果真不会在外滞留,定然入夜便归?”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他松口,穆昀祈忙不迭点头。
“那,好罢。”终是难抵那双眸中透露的殷殷企盼之光,邵景珩勉为其难答应。
这般轻易得偿所愿,穆昀祈惊喜之余甚顾不上好生安置补丁,便拉上那人仓促出门。
既去近处,便徒步。往东直行百来丈至御街,由此南去,随意逛走。穆昀祈一路兴致勃勃,各处流连,似只才出笼的雀鸟雀跃欢欣,全然不知身侧人心神不宁——邵景珩一路回顾,攒眉频频。走出百十丈,一把拉住正往街边果子行探头之人,正色冷声:“侍卫呢?”
穆昀祈一怔:“什么侍卫?”
那人沉下脸:“你竟未带侍卫?!”
全做无辜,穆昀祈振振有词:“此是闹市,出行又无外人知晓,况且有你在侧,能出何事?”
强词夺理!
“前案未明,岂可大意?前车之鉴你难道已忘了?”邵景珩情急。
“那也不能闹市行凶罢?况且他等未必清楚你我身份。”穆昀祈不以为意,但看那人愠色外露,才略心虚,低头喃喃:“天色尚早,吾成日关在宫中乏闷,只在近处逛一阵又何妨?”片刻不闻答言,小心抬头,见彼者面色虽冷,目光却已不似方才逼人,心头一喜,趁热打铁:“天色尚早,我定不走远,逛至金梁桥即回头,可好?”
半晌迟疑,邵景珩终是再一回败给那双翘翘以盼的眼睛:“也罢,逛一阵便逛一阵,然你须时刻不离我左右,逛至金梁桥便归,此间绝无二言!”
“皆由你!”一言出,穆昀祈眸中的凄楚一扫而去,抬脚要走,却见彼者不动,便伸手去:“你拉着我,就不怕我趁隙逃脱了。”
周遭行人诸多,即便暂未有怪异目光投来,邵景珩依旧耳根发热,半晌无所动。
穆昀祈失了耐心,拂袖转身:“我走了!”一步跨出,便觉才垂下的手一紧,垂眸只见二人相贴的衣袖正随风拂动。
晏京城最阔气的御街,就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两条身影齐肩并袖,执子之手,与子偕行。
且行且看,不觉已至投门大街,由此西转,不久又见一小市,此中皆是些卖鸟兽虫鱼的。沿途赏玩,穆昀祈虽看了诸多鱼鸟几回动心,却无奈一驻足身侧人便始絮叨:“猫食鸟……”、“猫食鱼……”、“两猫一处多不合”……当真扫兴!
半晌,又驻足一卖兔子的摊前,或是天色已晚,那一排的笼子多半已空,仅余的四只幼兔一白三灰,正在笼中吃着菜叶,看样温顺,招人喜爱。
穆昀祈一眼看中那只唯一的白兔,然心知那人又将数出兔不宜与猫共养之理,眸子一转,先驳为快:“我可将兔子养在补丁寻不到之处!”言才落——
“我要那只白兔!”竟有一稚嫩之声紧随而至,转头见一粉衣丱角的女童走上前,看样不过七八岁。
穆昀祈急忙:“那白兔我已买下!”
女童嗤:“那兔子为甚不在你手中?”
穆昀祈强掩不悦:“还未及拿!”言罢拿出钱袋,向那卖兔的汉子问价。
“钱都未给,还说买下了,真正没脸没皮!”女童掩嘴笑:“看你似个文人,却夺小儿所爱,岂非不知羞耻?”
自小到大听惯顺耳之言,今日竟当街被一小儿奚落羞辱,穆昀祈自然恼羞,愈发有心要争个长短,遂向摊主:“这兔子多少钱,我出价双倍来买!”
“我出三倍!”女童不服输。
摊主为难,目光在二人间游走了几个回合,终似拿定主意:“此兔要价一贯钱,少一分不卖!”
“一贯??”女童吃一惊,“这般贵?汝是欺我年幼骗我钱财罢?”
摊主闻言倒不见恼,反之,气定神闲:“价已开,买不买各随己便,我又未尝强迫你,谈何欺骗?”
“你……”女童咬唇,显是无计。
穆昀祈见状顿觉爽适,当下将块碎银扔过去:“我说了双倍价钱买下此兔,自不反悔!”
盯着那碎银看了半日,摊主抬头将面前人又仔细打量了番,确信并非与他玩笑,才小心将钱收起,送上兔笼。
穆昀祈一口恶气得纾,志得意满,接过兔笼正要走,却听身侧“哇”一声——那黄口小儿斗财失利,竟是当街嚎啕!
周围即刻聚拢一堆人,女童边哭便数落,将摊主连同买家三人逐个指摘,不出片刻,三人便成了狼狈为奸欺侮幼童的奸商劣客。
穆昀祈委屈却无从申辩,正无计,见身侧人凑近:“大庭广众,欲脱身只得割爱!”
割爱??穆昀祈一听这两字便不爽适:非偷非抢,自己光明正大买来的兔子,就这般拱手让人莫说于心不甘,就说这围观者皆是偏听偏信,果真为此,岂非自认心虚?心下自不愿。然眼见围观者越来越众,女童也愈哭愈卖力,显是一意哗众取宠。
一番踌躇后,穆昀祈只得咬牙恨恨将兔笼交与身侧人处置,自则背身不看不闻,似这般便可少受几分折辱。
片刻,哭声平息,围观人群渐散。
一事终了,穆昀祈暗叹一气,心内残余几丝不忿,却也于事无补,终究只得自我宽慰一番,正要离去,却教摊主拦下,竟是归还了方才那两贯钱,并道明缘故:看那女童独自一人,便疑心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彼时心下为难,不将兔子卖与她生怕她搅缠,卖了却又怕钱是她自家中偷拿,这般却与骗人钱财何异?遂才不得已叫高价钱,本欲将她吓走,却孰料弄巧成拙,实是意料之外!
穆昀祈闻罢恍然,自佩服其人思虑周全:虽不过区区几十文钱,然若果真是这小童自家中偷拿出来花销,自是取之不仁!由此看,这摊主倒也算得正直君子。遂婉拒了其人退银的好意,区区两贯钱,只算与他作了诚直的奖赏,倒也值得。
出了小市,穆昀祈怏怏,看来失兔一事着实败兴不少。由此前去半里也就至金梁桥了,好容易出来一趟,邵景珩并不忍见他黯然归返,恰见前方一处正卖河灯,心念一动,拉着他去选了盏莲花灯,打算到前方桥下放了,一纾郁闷。
二人过桥往南行了一段,见人流渐稀,正欲选处河滩下去,忽闻一阵凄厉的哭声由远飘来,令人生烦。
循声遥望,十来丈处一汉子正拖拽一小儿前行,哭声便自彼处传出。想是小儿顽皮受了训斥,因是哭闹。穆昀祈本是最烦见这等事,且说方才吃那一堑,仍自心悸,当下避之不及,拉着邵景珩要绕路,孰料那人却驻足不动。
“你不觉那小儿穿着甚眼熟么?”天色已黑,但月色甚佳,邵景珩盯着远处的小童细看多时,终下论断,“是方才那小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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