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是,你这两日仍还要去?”抽抽鼻子,荀渺皱起眉头,只语气已不似方才尖刻。
“只几日而已。”郭偕轻声,一面安抚般拍拍他置于桌上紧握成拳的手。
一吸鼻子抬头,荀渺暂敛委屈,留在眸光里的唯余乞求:“阿偕,你上回说要与我一同离京外任,既心意已决,何不快些行事?”
却见彼者移开目光:“此事急不得,你且上疏自求,我还须见机行事。”
似一阵冷风吹进胸中,令人半身皆寒。荀渺重垂眼帘:“你未尝改变主意罢?”
片刻静默。
那人笑得刻意:“你怎会这般想?”
“未变便好!”荀渺用力一哂,笑容仍旧七分惨淡。定定看着面前人,眼中半藏希冀,半露执着:“我今日在二掌柜铺中巧遇官家,遂提了你我欲求外任之事,上虽未置可否,然看去也并无不悦,想来若无事搅扰,年内或可出京。”
“什么?”郭偕面色一变:“你说你当圣前已替我求了外任??”看他点头,面上顿然阴云拢集,拂袖起身:“我是说过欲求外任,然绝非眼下!你丝毫不知吾之处境,却如何敢越俎代庖?此实是出于一己之私而妄为!”
眸中仅余的那丝光彩也渐隐没,任其一番训斥罢,荀渺起身,拢袖冷淡:“不过戏言耳,我只自求了外任,并未牵累你,不必情急?”言罢出门,任那人独自愣怔。
饮过酒的缘故,走到庭中依觉闷热,胸中也似堵了块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回屋饮下盏凉茶,又抓把梅子到檐下就着夜风慢慢吃罢,回头见正屋的灯依旧亮着,想到那人莫说陪不是,至当下却是连面也未尝一露,荀渺便倍感屈辱,胸痛气短,想来唯有寻个安谧清凉处吹吹风,甚是哭一哭,才能爽适。
回屋抓了两大把瓜子,装上两块肉干,给正在檐下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狗喜福拴上绳子牵着便出了门。
一路逐风,不知不觉走到州河。上了河堤,眼前一泓白水在星空下闪着微光。夜风轻拂,四下里都是虫的鸣唱。
四遭无人,坐地哭了一场,身心果觉舒畅。擦干眼泪,将狗绳绕在手腕只令喜福绕身转悠(带狗防身,前车之鉴不可忘!),扔了两块肉干下去,便拿出装瓜子的小袋犹自吃起:两把瓜子他大约可吃到半夜,若彼时那人还不寻来,明日他就搬出郭家,就此各行各路,互不相扰。
喜福夜里早已吃饱,又是自梦中被唤醒拖出,自是无精打采,对肉干只闻了闻,便扭头来回转悠——并非不欲静下,而是蚊蚋太多实难将息。
瓜子吃得嘴唇都将裂了,三更鼓声却还未响。荀渺百无聊赖,沿着堤岸往前漫步,夜风夹着水气迎面扑来,倒有些觉冷。
“汪汪----”喜福忽而躁动,小跑到他脚边往前吠叫。
暗月黑星,荀渺瞪大眼睛也只能瞧见前方黑压压的树影,耳边风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就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并无异样。酒壮人胆,他跟着喜福步步向前,脚下的堤岸平坦而坚实,又增他几分胆魄。一阵疾走后,喜福脚步缓下,低头向前面的草丛嗅去。荀渺随之前瞻,隐约见一物横卧草间,似是个布袋,又是块大石。不知是否错觉,晃眼竟觉那物动了动,惊下倒退两步,残留的那丝酒意瞬间转做冷汗沾湿后背。
“汪----”喜福又叫了声。
那物随之又一动,继而接二连三,似乎蠢蠢欲起!
周身抖颤,两腿却僵硬迈不开步。荀渺用力张大嘴:“鬼——”然而这一字,微弱得都未能传进自己耳中。
第六十六章
黯淡的星光下,一只惨白的手自阴影中探出,寸寸向前,眼看要触碰那袭随风轻拂的衣摆。
“鬼——啊!” 衣摆的主人终于喊出声,音之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僵直的腿脚已不似自己的,连转身奔跑都做不到,只得跌跌撞撞向后倒退,小腿忽教何物缠住,一个趔趄坐倒下去!以为凶多吉少,荀渺抱头深埋膝中:“何处鬼怪,竟戏弄于我?再敢妄为,必请来高人做法,教汝不得超生!”
“莫怕,他是人!”人声自侧来,温和且从容。
荀渺轻易不敢信,更不敢抬头,只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狗绳,拽了拽,便觉小腿一紧,乍恍然——方才缠腿绊倒他的,是这绳!再回想那人声——一喜抬头,果见熟悉的身影已在面前。黑狗喜福晃着尾巴头蹭彼者裤脚,谄媚之态令人火气陡升……
“阿偕!”向前唤了声,荀渺一面理着绕腿的绳子,想将黑狗拉后些。
“未受伤罢?”前人轻问。
动动腰腿,幸在无事。荀渺松口气,也顾不得狗了,自爬起来挪前几步,一眼又见方才险些攥住他衣摆的“鬼手”,心猛一跳:“阿偕,鬼!”
“不是鬼,是人。”彼者淡淡又道一遍。
“人——”荀渺晃晃脑袋,不情不愿回想方才:暗沉的星光下,缟素般的白衣、蓬乱遮住脸面的毛发、惨白的鬼手——却能是人??用力摇头:“我不信!人何至那般零落?”
“这是个溺水的女子……”郭偕言未落,便听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地上传来。
鬼……当是不会呻|吟罢?心念一动,荀渺屏息向地上看去。
郭偕正将那“人”扶坐起,当下一头长发垂散,似黑蛇裹绕施救者手臂,见下教人不寒而栗。
“咳咳——咳咳咳----”急促的咳嗽声入耳,荀渺一惊又退后两步,再一思却又安下心来:果真是人!“她晕倒在此有一阵了,以防不测,还是送去医馆罢。”摸着下巴提议。
“不——不去医馆!”好容易平定些,女子的声音却透恐惧:“送----送我回----回邵府!”
“邵府?”荀渺心中一念方起,便听郭偕问:“娘子所指,是邵殿帅府上么?”
女子道是,自称遭歹人劫持加害,险些丧命,现下唯恐那干人还在近处,遂不敢久留,须尽快离去。
虽说女子神志不似清醒,然此情此景,郭、荀二人还是宁信其有,遂依言而行。
女子虚弱,莫说走路,现下连站起都难,郭偕只得暂放一干繁文缛节,抱着她前行。荀渺牵狗尾随在后,两腿却抖颤不已,胸口跳得咚咚响,入耳的风声虫鸣也不似方才那般清雅无害,总觉周遭的树影草丛下暗藏杀机,因是不敢转头,只一意盯着前人背影,似唯这般才挪得动步。
好在时未至三更,近处的夜市未散,二人在市上赁到一辆驴车,代步向邵府去了。
坐在车里,荀渺才得机就着灯笼的暗光细打量那落难女子:经了不知多时的水浸风吹,其人那身淡黄衣裙(彼时星光惨淡,看去才似缟素)虽还能蔽体,却凌乱不堪,身前沾满草叶,裙摆上满是污泥,一双勉强藏进裙中的脚并未着鞋(方才上车时荀渺才发现);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此刻已向后拢过,露出那张苍白然姣好的面庞。时至当下,她尚存余悸,一手在侧紧攥衣裙,一手捂胸,眼帘低垂半声不吭,面色似冰冻般木然。
狂风摧碧,雨消斜红!荀渺暗叹一声,实是不知何人忍心对一弱女子下那狠手。
夜半行路快,几是未怎察觉,驴车已停在邵府外。
女子自道已好些能走,便在郭偕搀扶下下车,荀渺牵狗在前叩门。内间人声未至,倒是先传来一阵狗吠,引得喜福也叫唤不止。
应门的小厮见外是张生脸,只将门开了条缝,对客加以盘问。荀渺才自报了名姓,门内狗吠又起,当下只觉狗绳一紧,竟见喜福已自那条窄窄的门缝挤进,乃是一心要往里去,荀渺用尽气力也难拉住。
此刻郭偕也搀着女子上前。
“这……”小厮一见来人即刻揉了揉眼睛,看去不甚置信,将头又外探几寸,才是喜呼:“这不是顾娘子吗?”一面开门让进。
赶在那二人之前,荀渺已被喜福拉着一头冲入,才见不远处蹲着只较之喜福还大些的黄狗,正昂首向此张望,不时吠叫两声,似刻意挑逗。喜福疯癫般向前奔窜,荀渺与它两头拉扯,渐渐力不从心,那黄狗却悠悠然不急不躁,看喜福追近,便起身闲庭信步向内走一段坐下,舔着毛静看不远处那一人一狗奋力拉锯,但喜福一停下,它便昂头吠叫,似在嘲笑之,惹其奋力向前。
这等欺人,却连小厮也看不下去,厉声训斥了两句,才见那狗起身耷下耳朵悻悻跑远,喜福眼见追逐不上,冲其背影高吠两声也便安静下来,荀渺才得缓口气。
小厮在前引几人入内。至中庭便遇上一迎出的老家人,当即吩咐下人将女子带回歇息,又请郭、荀二人入内堂奉茶,道是家主已闻讯出来,定要当面向二人道谢。郭偕本无意逗留,但主家既有言,且荀渺在侧念了一路口渴,便想入内饮盏茶也无妨,遂未推辞。
荀渺着实渴了,一气饮尽三盏凉茶,放下茶盏,邵景珩便也到了。三人寒暄片刻,郭偕正欲告辞,忽闻门外狗吠声嘈杂。
荀渺出门观望,果见是那黄狗追来,当下正撕扯拴住喜福的狗绳,那绳是用两根碎布条拧起,自耐不住狗牙啃磨,他忙上前驱赶,不想仍晚一步,黄狗已将布绳咬断,两狗一道跑向中庭撕咬耍闹一番,见荀渺追来,双双向后院追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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