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洋白面做的?洋面不是早都运不进来了么?”
方达曦:“本来是运不进来的,托了人情就运进来了。怎么样,味口还行?”
阿西:“不怎么行。”
方达曦果然脸红了,还顶老大不痛快了。
方达曦:“怎么就不行了!”
阿西:“歪歪扭扭的,不像摊师傅包的。”
方达曦:“你管呢!谁会问庙里的菩萨是哪个朝代的,能办事就不就成了!”
阿西:“馅儿都漏了,包馄炖也不是把馅装面片里就成的,这事办的不成的。”
方达曦:“按你这说法,接生婆管接生,实际还得再开个托儿所?”
阿西:“胡搅蛮缠。不过,这倒是我吃过最有味的馄炖。”
方达曦就这点,听到坏的,他要跳起来争个死活,听到好的,他又要不大好意思。他瞧着被阿西吃光的碗底,像瞧着一碗金条冲自己招手笑。心里真顶得意的。
阿西打心底叹出的气也顶舒畅了,一碗馄炖填饱了胃,空了的心如今也有了点着落。他也晓得,这“饱”大略只是暂时的,因为还没有真正的得偿所愿呢。
又过了一月,时隔两年陪都方面头次传来大捷,陪都日报的头版篇幅就是予以沪城方面的支持感谢,而对比邻的平京只字未提。
因此,陪都的战地记者岑山嘉还带着的前线的新战报,要来采访方达曦。
方达曦的秘书长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岑山嘉见方达曦——岑山嘉是侵略国的国民。
方市长本人倒是没什么不乐意。侵略国里有有良心的人,就像自家人里头也有不大令人称心的,这都是一个道理。
当日,赶上新年头前,加之方公府要重粉刷,方达曦就没去政室厅办公,也是请的岑山嘉来家里。
岑山嘉来时,正好瞧见方市长与阿西在方公府外、那条新更名的“玉兰道”上修树枝。
瞧见了方市长,岑山嘉从天灵盖到脚底板的毛孔都跟炭炉拱火似的往外,蒸腾热情的汽。
岑山嘉:“方市长!您这儿的玉兰真好看!我的家乡也有玉兰,只是花期没这里的长。”
方达曦:“那个约稿的记者?”
岑山嘉:“吾姓岑山,单名嘉,现在是陪都日报的记者。”
方达曦:“我们国家的人已不这么作自我介绍了。看来学了不少我们国家的文化。你还喜欢我们国家的玉兰?我们国家的宝贝,你们都喜欢,都想要吧?”
岑山嘉:“方市长……”
方达曦:“喜欢也不给!咱们要自己长长久久地留给咱们的子子孙孙!”
岑山嘉:“不会!我绝不会……”
阿西:“进去吧,外边冷。”
岑山嘉:“您是?”
方达曦:“我身边的人,自然是我家人。他你也喜欢?”
岑山嘉:“不,不……”
方达曦:“不喜欢?”
岑山嘉:“不敢!”
方达曦:“你要是敢啊,我就烧了你的骨头,给我家执月做镇纸!”
阿西:“也不必……”
等采完方达曦,岑山嘉才敢看阿西第二眼,可他仍旧没忘了正事。
岑山嘉:“方市长,请相信我,我看过世界,我到过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我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所以我才会来到陪都,替我的国人记住他们的罪恶。我的国家,现在也没有几个成年的男子了,十三岁以上的男人都被拉来了前线,他们也许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只是太贪婪……”
方达曦:“岑山先生,你不该用‘只是’来形容贪婪。贪婪的欲望不该无休止,不然人何以为人?大海江河的蹦腾与冲刷,设若无休无止,它们就会冲毁人类的家园,所以我们才会修筑堤坝,阻止它们的侵袭。人不该阻止了大海江河,却不阻止自己,人该知道什么叫‘休’,什么叫‘止’。‘顺理则裕,从欲惟危’,这是我们国家的好话,也是顶好礼物,这话你们从前与现在一定没打算拿,不然你们从前与现在做的,又是什么?这话我们会留给我们的子子孙孙,也留给你们。”
岑山嘉瞧着方公府的粉刷匠,他们都身着黑衣,来上工前,他们早已与主顾说好,但凡有一滴白浆沾上自己的衣裳,就绝不收一分钱。他们是这么用心、用力地活着呢,设若战火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不在了,他们的这身技艺也无法传承了。
岑嘉山:“我的国?正在极力地刷墙呢,要把真相与本心都刷进墙里,还想粉越厚越好。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等到岑山嘉离开沪城回陪都当天,因在九道江的军防区外拍了照,而被政室厅的巡警摁在了桥柱上。方达曦晓得他这脑子还没长出做间/谍的褶皱,便就亲自去捞人了。
可谁想呢,方达曦竟然在岑山嘉的相机里又翻出了几张阿西的剪影照。
“小王八蛋还有麻花心思呢!”方达曦心想。
他的骂人本领在这时就体现不出了,他能骂人家是小王八蛋,却无法证明人家是怎么了,就小王八蛋了。
岑山嘉也是真冤枉,原只想就拍几张沪城的大好江河来着,被人险些毙了不说。临了,害他被抓的山河照,沪城警方一张没要,倒是他偷拍的阿西,全被方市长收进怀里了。
他极委屈地低头瞧着鞋面,见前面上落的白立即化成了水,才发觉天上下雪了。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半的窦娥!
今个晚上,不仅是沪城的百姓,就连沪城的鸟兽鱼虫都吃饱了,它们头挨着头,看着是在说什么体己话,顺便还在闻早开的玉兰花香。
吴嫂:“哟!这是怎么的?哟!这是下雪了么?哟!这是下雪咯!瑞雪养来年!除夕夜下雪,好事啊!”
吴嫂老了,身子不愿她再守岁,可雪的热闹,还是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她嘴里的三个“哟”,将沪城的处子秀雪,给做实了。
这时,在别处的沪城人也同吴嫂一样“哟”了起来。
太阳热、月亮冷、星星小、雪花飘,地上的人,欢喜哟!
厅里事务与陪都正处关要卡口,方达曦除夕也要出门办公。阿西站在玉兰道上送方达曦出门,心里头也不是没有遗憾。
除夕夜、还是头一次瞧见下雪……要是有他陪,就真好。
阿西一个人走过了玉兰道,快活地想跺脚,踩上雪的声音是这样沉碎啊,这声挠得人心痒痒,恨不能立即就倒进雪堆里头去!
雪是那么的白,跟早开的沪城玉兰花是同色,落在玉兰树上,雪跟它的花成了一家出来的角色,怎么看都顶像是老天爷执笔着的白墨重了。
再转出玉兰道的街角,阿西瞧见方达曦顶着雪,远远地跑了过来。
阿西:“兄长?”
方达曦:“不去了,不出去了!师傅我叫开车赶家去了。我也想通了,大除夕的,事等等再办也赶得急。我们执月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下雪呢,我回来带你踏踏雪。”
阿西:“雪,我看过的,从前你带给我的。”
方达曦:“那个不算!走走走,咱俩去九道江瞧瞧,我叫市政今晚放烟花了!这得多美!”
阿西:“嗯!”
方达曦:“走!”
两个人四只脚在雪上留下的印记,直走到了谁的心里头去。
阿西:“从前没见过雪,我一直还以为雪是彩色的。”
方达曦:“谁骗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
阿西:“我的母亲。那时母亲的同事成婚礼,两个新人出来的时候,天上飘了顶多的小彩纸,我不懂,问母亲都是什么。母亲说那是我没见过的雪,我那时哪晓得母亲是在逗我呢。”
“照你母亲的说法,那咱们两个,如今不是走在婚礼的彩纸底下?”方达曦顶得意地心想。
方达曦:“那你什么时候彻底晓得,雪不是彩色的?”
阿西:“沪城人没见过雪,也不大讲雪,还是兄长那次在陪都给我寄回来的那罐雪成了水,一瞧就是没颜色的,我才断定的。”
方达曦:“我寄回来那罐雪,后来你怎么处置了?”
阿西:“磨砚,给你写了家书。那封,其实也不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家书……”
方达曦:“那我再往前怎么什么也没收到?”
阿西:“我才到咱们家,你第一次出差的时候。我那时小,也不晓得给人寄信件是要贴邮票的,到了邮筒跟前,才听旁人说的。可那时我又没带钱,没法买邮票,掏了兜里的画片就往信封上贴。心想,邮差还能狠心不叫我的信,到我哥哥的手里么?”
方达曦:“结果,人家邮差师傅,真不肯干这倒贴的差事。”
阿西:“可不!他们都没把信给我退回来。”
方达曦:“你当时写咱们静蝉路的家宅地址了么?”
阿西:“忘了。”
方达曦:“忘了什么?忘了写没写,还是忘了写?”
阿西:“忘了写。你不要笑,我只是那时小,还不敢真拿静蝉路当自己家。这些年,你在外时,可是连家书都忘了要给我写。”
方达曦不能给阿西说,从前他在外确实没想过要给阿西写家书,实在挂念他了,至多就是挂个电话。等到了想写的时候,却又不大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