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曦:“执月,听你说‘咱们家’,我顶开心。”
阿西笑着:“有咱们家,我也顶开心。”
保利钟响了。
沪城人哪个也不晓得方市长也扎在人堆里,同大家一起瞧着,九道江桥头的烟花就着初来乍到的雪开了个痛快。
阿西:“兄长,新年了,安康快乐啊。”
方达曦:“小气!才安康快乐,还要天下长太平!还要进财进宝!还要心想事成!还要求仁得仁!你看,这么多,神明再小气,也要好选选如咱们的哪个愿!”
阿西:“那我只对你再说一句,一句逾矩话。”
方达曦:“你还逾矩?你还怕逾矩?什么逾矩的?”
阿西:“你要记得,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方达曦:“这有什么逾矩的!风吹雪满头,亦算作白首,逾矩么?记得么?”
阿西伸手给方达曦拨了拨落在头发上的雪,心还又被拿上磨,磨了磨。
阿西:“兄长的头发,最近没怎么白,倒是掉了不少。”
方达曦:“更惨!我如今都不适宜剃头了,再往下走走坡,就该剃度出家了。”
方达曦也给阿西拨了拨头顶的雪,想着“我要当和尚了,咱们该就好了。我天天下山去找你。设或,你夜夜月下来敲我的僧门。”
烟花儿开得那样多、花儿长得那样多、人那样多、爱也那样多。烟花儿我只赏这一处的;花儿我只瞧这一处的,我也不摘,我且守着;人我只爱这一个,不止爱一点点;别人看烟花儿与花儿,我只偷偷来看你。
这个除夕夜,爱得不坦然却又极深刻的人,都是这么念想着的。
第26章 心旷天高,自唤春江渡
同阿西守完岁,方达曦回到方公府也没急着躺下。他架着眼镜偷溜进书房,预备给阿西补上那副一直没画完的玉兰。明个,不是阿西的生日么,也不能总失言,那以后得多不好找补!
只是才补上一处花蕊芯,书房里头的电话就响了——陪都彻底沦陷了。
方达曦:“混账单志宁!蠢也就罢了,还自作聪明!罪人!罪人!”
山河成了一幅贴在墙上几千年的老地图,其上陪都那一角的纸张已经从墙体上剥落。
墙外的风雨还在吹着这张老地图,眼瞧着老地图上的山河就要从墙上整个地跌落下来了。
这事,还要从年前的腊月说起,陪都几番连胜,令侵略国的手已经捂向了肉疼的胸口。
陪都人本以为将要振臂高呼迎太平,都赶着翻出红纸,一做春联,二做彩条。
只是,“本以为”三字,直指的是美梦被打碎了。
侵略军认定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们便又将炮火头指向了平京。
平京单志宁是无法了,他早已自认了平京做不了陪都的后盾,也做不了自己的英雄。是以,他同意了与侵略国的合作,心上也与他们联了姻,他要想法子将陪都重新梳洗打扮,并打包捆好送给侵略国,以保卫平京的完璧之身。
单志宁去瞧了母亲,母亲的精神还是时灵时不灵,时而认出他是儿子,时而面南,念叨自己的儿子在南洋。单志宁很是无可如何。
那只从不会说话的黑八哥,单志宁这次也不教它“平安了”。
单志宁:“来,跟我说说话,说单志宁是畜生王八蛋,单志宁是汉奸王八蛋。”
黑八哥今个不晓得是怎么了,突然如了单志宁的愿:“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单志宁:“吉祥的话,你不会说,骂人的话就会说了?你比我母亲清醒。”
单志宁也晓得自己可不就是王八蛋么!
还在腊八前,单志宁与陪都□□见了面,商谈陪都与平京共同作战抗敌。席间,陪都□□被单志宁拿皮鞋上的鞋带勒死。军委老人死时,眼里流着血泪呢!
此后,陪都方面此后大乱,那里的人哪个不想为了自己的领袖而砸碎单志宁的脊梁?而这股仇恨也很快从陪都人对单志宁的憎恶,升到了陪都人对平京同胞的憎恶。
这就叫陪都人单志宁,更加不得不与侵略国更亲密了,以至酿成了陪都的最后的悲壮与倒下——单志宁与侵略国联手攻入了陪都,与侵略国浴血奋战十数年的陪都人,本以为挥向自己颈间的屠刀都是侵略国的,可是抬眼却瞧见了屠夫里头还有自己的同胞。
本是要造万里长城的人,却最终被自己人挖了墙角。这倒算不上古今罕事。
二十万陪都人遭到了屠杀。但还有另外三万平京人也死在了这场可耻里。这三万死了的平京人,心里头满怀愧疚与羞愤,他们要拯救自己的同胞,他们要同侵略与不公抗争。等到拯救无望的最终时,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引颈自戮了。
如今,那里除了蛆虫,存在的都已是死或半死的状态。
陪都无望了,侵略国现在拿刀背敲打、封锁了平京。不过好赖是没食言,平京里并无战争。因此,单志宁替平京百姓与自己退而结网的忍辱负重,安了心。
可平京百姓日渐空了的肚皮,又替脑袋清醒了过来,侵略国没给他们放出刀刃,却是实实在在地收了他们活命的口粮——平京百姓再不能自由买粮,每户的定量口粮,都要凭号排队取。可熬着北风等来的口粮米面,又是遇水揉不成面团、蒸煮又全不见了踪影的混账,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
一个冬季,没有战乱的平京并没能苟安,且无故饿死了一半的老人与小孩。
那么沪城呢,屋里晚起的女人在怪丈夫剁菜的声响,吵醒了人;楼下的住户赶着太阳高而好,抱出大衣晒,被楼上住户乱扔下来的柿子皮贴脏了,当下,楼上楼下正极费力地搁着一层阳台,一个教做人、一个犟嘴呢,看着怪深情的;弄堂里的娃娃互赠因过年而新得的特供糖果,你别看糖果小而不值钱,设若哪天孩子们突然打架了,这些糖果还是要要回去的;门前的老太太们从这家的儿媳新裁的旗袍叉开得过高,说到了那家的老太早上还吃了两笼蒸饺,中午就吃了鼠药,谁晓得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孩童、老人、家长里短、有伤风化……这些竟然都是太平年月才会有的。
又过了几日,九道江上漂进来几具发源平京的尸体,可一江春水不该向东流的么?沪城的百姓,因此设或关紧了门,设或站在九道江桥为同胞流泪、诵经、哀默,设或请求王八蛋方市长,救一救比邻。
陪都败了,下一个就是平京,平京败了,又是谁了?那沪城还在等什么!
正月十五春灯节,沪城的百姓要来庆安寺燃灯供佛。今年常坎坷,他们想向神明佛祖求的,比往年多得多。
庆安寺的寺门还没开,方达曦已裹着大衣立在了寺外,预备借着自己这个不那么香喷喷的市长身份,安抚子民的心。
等方市长手里头香香顶燃起袅雾的绸带,领着百姓们往庆安寺进时,十九颗申帮义士的人头,从庆安寺的琉璃顶上滚落下来,砸在了庆安寺的青砖地上。
仇恨无可医,十九声闷响令方达曦绝眦欲裂,倒地不起。
另一位义士宋戈,歪在偏殿的佛脚下,枕骨后插着一把削过牛耳的刀。
申帮的这二十位义士,早在正月初九日便就偷偷翻过了平京戒严岗。只是单志宁倒没失言,他的确算得上方达曦的好对手。他做的防备,致使二十位沪城义士终究没能如愿杀成侵略军的大将。
依沪城百姓的说法,是上元天官化作的名医做了保佑,长年跟在方市长身后的那位俏石佛才能活得下来。只是俏石佛的脑子里,以后都得镶一把刀刃在里头了——医生说了,没法子的,刀取不出来,取出来,人立即死。
宋戈成了真正的俏石佛,剃秃的头皮又青又白,上头描的细长刀口已成了浅肉色。设若他的身体是册汗青,那么这道浅肉,就可算作他自己的史书上的绝唱伏笔!
如今,宋戈还总流鼻血,头也总是顶要命的疼,他开始抽大烟、打吗啡,手上要沾血的事,他做的也比以往更卖命。
猛虎落难前的山呼最响彻、洋火熄灭前的照亮最光辉。
大爷算不上个好人,却是个善心英雄。宋戈也晓得自己为大爷做的,不如小爷做的那么周整与辽阔。他能为大爷做的,就这么窝起手心的一小捧。手里的刀去了脑子里,他怕哪天自己陡然连这一小捧都做不成了,以至如今他总怕自己没时间了、他总要自己“赶紧!再赶紧!”
阿西来了:“宋哥……”
阿西给宋戈换了一身不怎么鲜亮的衣裳,另找了堵白墙,叫宋戈拎着一份报纸,给拍了张照。
方公府里头的过期报纸都是吴嫂收着的,好生火着呢!宋戈照片上的那份报纸日期,顶醒目的,正好是正月十五,他们落难的那天。
又过了一日,宋戈的照片登上了沪城报纸。
沪城的百姓读着,不少都落了泪。
他们想着,方市长的帮派兄弟为平京讨公道的这事,大略原先是没打算对公的。虽然刺杀失败了,可方市长是真忧国奉公、埋头苦干。还不知道已吃了多少话太少、做作为却不愿声张的闷头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