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他不顺眼的人、真挺多的。”定了好一会儿,周径艰难地吐出一句。
刑部。
许知萧紧随在李坤后头,李坤慢慢地往前走。
“许学士啊,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李坤心旷神怡道,“今天可是替我父母报仇雪恨的一天呢。他们若九泉之下有灵,也终于得以安息了。”
许知萧道:“是。”
“许学士,你知道为何么?”李坤嘴角映出笑意,“圣上今日赐死了一位大人。他杀我爹娘,实属罪有应得。”
贾诚恭要被赐死?许知萧心中凛然。
李坤哈哈道:“他这个人啊,生前坏事做尽,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这一天。”
李坤步伐突然加快,许知萧亦步亦趋。大牢里头没有了上次来时的静谧,一声声刺耳的惨叫、管事的怒吼在空旷的牢房里余音不绝。
“原本,我是要将他的案子接到我大理寺的。”李坤道,“谁知圣上怕我自作主张,硬是给了刑部呢?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换到哪头,他也是这个结果。命数已尽了,就不该再求什么。”李坤拍拍手,咬牙切齿,“我今日就哪怕是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许知萧着实被他话语里的阴狠给惊了一下,他斟酌一番道:“是。杀人偿命,理所应当。”
还是一样的地方,二人拐了个弯,只见贾诚恭蓬头垢面,已无人色,周遭弥漫着将死之人的气息。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月……许知萧心里诧异。他不忍多看,转身又走到了墙后,背对着他们。
忽而听“啪”的一声,大抵是李坤打了个耳光。
“贾诚恭,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了,你终于有今天了!”李坤纵声狂笑,许知萧一个寒颤,只想把耳朵堵住。
“你不知道,我李坤盼这一天,盼了多久!”李坤呲牙裂齿,视似恶鬼,“我盼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啊!我爹娘的亡灵啊!”李坤狠狠扯着贾诚恭蓬乱的头发,“我今天就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就像你、你当年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一样!”
贾诚恭突然哈哈大笑。
几日的折磨已使他不成人形,此时他咽喉泣血,笑声沙哑而可怖。
许知萧在墙后狠狠掐着自己的腿,狠命忍住自己要瑟瑟发抖的念头。
贾诚恭突然止了笑声,开始大力地咳嗽。
李坤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才终止了那恐怖的笑声。道:“你的那些精明哪去了?啊?你不是最会做生意么,怎么最后输在我这里了?”
贾诚恭喘着粗气,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父母,死、死有余辜!”
李坤暴跳如雷,险些说不出话:“你说什么!?你都死到临头了,你……”
“也罢。”他冷笑一声,从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今日就送你上黄泉之路。”
许知萧靠在墙上,先听到衣物拉扯摩擦的声音,李坤的咒骂声,后来只剩下贾诚恭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好像犯病般大口地抽噎不停。
许知萧闭上眼,堵了耳,开始默背《孟子》。
贾诚恭还吊着半口气,他突然立起,向李坤靠近。
李坤就在那破床的边上站着,没反应过来,竟忘了把他推倒。
“李坤,不出三年,你必死无疑。”贾诚恭气息奄奄,他的内脏被毒药所蚀,面上扭曲不堪,“别忘了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突然他细如缝的长眼瞟到了许知萧投射到地面上的半截影子。他混沌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清明。“呵,真好。”
话音一落,他眼睛突地睁大,口鼻中鲜血喷涌出来。
待李坤反应过来,再看时,人已没了气息。
李坤厌恶地甩甩衣襟,后退两步。
“什么畜生。”他骂了一句。随后李坤直接冲了出来,看也不看许知萧,径直越过。
许知萧微微侧头看向牢房里。床上那人仍睁着眼,怒目而视,面上已鲜血横流。
许知萧叹一口气,向那人拜了一拜,转身离开。
大理寺正厅内,李坤惊魂未定,端着茶杯的手还微微发颤。
“大人。”许知萧拱手,“您还好罢。”
李坤的目光从窗外移到许知萧身上,他冷冷道:“今日之事,你不必再同他人说道。”
“知道了。”
许知萧犹疑一番,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看着李坤道:“李大人,贾诚恭灭绝人性,今日也遭到了报应。但是,他的友人、却跟他无亲无故,实在清白得很。大人万不能恶其余胥,伤及无辜。”
李坤冷笑。“无辜?这世上的人,何来无辜一说?又因便有果,都是报应罢了。”
“大人的父母便是无辜。”许知萧淡然道。
李坤大怒,重重摔下茶杯:“休要拿我爹娘说笑!”
许知萧一掀衣摆,半跪下来。“知萧未曾说笑。李大人宅心仁厚,此次还望放过时家一马。来日知萧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感激不尽。”
李坤道:“你倒管得宽。”
窗外冷风瑟瑟,霎时迷雾一片。李坤定睛一看,竟是下起了大雪。
“自顾不暇的人,就莫把心思操在他人身上。”李坤站起身,眼神愈发寒凉。
许知萧垂着头,在空旷的厅里长跪不起。
雪片纷飞乱舞,施施然覆上他的心头,彻骨的凄寒。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
☆、谓何求
许知愚的牙齿突然咯咯作响:“念迟,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径扶住他的肩膀:“知愚,不要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招拆招便是。”
“不对。”许知愚轻轻摇头,他扫一眼窗边,道,“念迟,下雪了。”
好大的雪。狂风凌冽,把纸糊的窗子吹开了两条缝儿,雪片子便见缝插针般争先恐后扑进屋里。
“知愚,我饿了。”周径道。
饿了?生死关头,现在是说饿的时候吗?话在许知愚脑子中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从嘴里出去。
“饿了就……吃。”
“你娘去哪了?”周径的话题跳得老快。
“娘最近去我舅舅家了。”许知愚起身道,“我去正厅给你找点吃的。”
周径不答,许知愚又把窗户轻轻撞了下,微微合住了那两条缝。他走到桌前,熟练地找来一包茶叶,开始热茶。
周径看着他道:“我出去找吃的。”
“你喝那么多酒,不舒服。我去吧。”许知愚接道。
周径下床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舒服不?”
周径穿好衣服,将桌上一杯茶一仰而尽,如他饮酒后一般,轻轻把空杯反扣在桌面上。他整整衣襟,两三步走到门口,突然回首。
许知愚站住不动,看着他。
西北风卷来,将纸窗顶得哗哗作响。
许知愚心里有些复杂。昨天那一出,如今还在他脑海里历历在目,虽然对方毫不知情,他也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周径神色一动,又返了回来,抬手搂住许知愚。
他在许知愚耳边道:“对不起,知愚,我骗了你。我酒醒后是能记得之前做的事的。”
许知愚:“……”
周径似乎十分贪恋他怀里的温暖,但由于自己发了酒疯,心有胆怯,又不愿久留。许知愚微张口,还并未来得及答复什么,他食指轻轻触了许知愚的唇,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轻轻一抖披风,迎着风雪离开了。
许知愚在屋内坐定,面色平静。半响他叹一口气,从枕边拿出本卷了黄边的《梦溪笔谈》。
这本书已经在枕边陪他多年了。他想起来时便随意翻开看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残破了。
许知愚又叹。他从来不是个能好好保护什么东西的人。一本书在他这儿放着,即使不经常看,时间久了,也能变得跟私塾先生家的四书五经一样破旧。
他脑中乱糟糟的,一片片毫无章法逻辑的思想不停地在脑中出现。
突然他房间的门轰然作响,一个人带着寒风和雪片扑了进来。
许知愚站直身子,道:“哥!你怎么了?”
许知萧半跪在门口,他进来后还没关门,雪片子跃跃扑进屋里,瞬间融成细密的水珠。
许知愚踢上木门,三下五除二把许知萧抬上床。
喘息片刻,他暗自揶揄道,自从昨晚,这床就没一刻属于他的。
许知萧嘴唇发青,缓缓睁开眼。
许知愚将被子掖好,一壶热茶捧到他面前:“哥,出什么事了?”
许知萧垂眼,泫然欲泣。他心里一紧,不再发问。
他起身打开立柜的格子,娴熟地捡出几种中草药,只用手掂量一下,泡进冷水中。
许知萧疑惑地看向他。
“哥,你受凉了,一会儿得喝点药。”许知愚在他身旁坐下,“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保不住时家了。”他眼神空洞,哑着嗓子道。
偌大的厅堂里烛火摇曳,地上铺满了镶着金麒麟边的毛毯,走上去时发不出一点声响。
长廊尽头,有一个人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李坤今年已到不惑之年,身形沉稳,无一丝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