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一半,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孩探个头,喊道:“五叔,有人托我给你捎东西。”
第五人道:“元宝?过来吧。”那孩子跑到他跟前,递给第五人一个小布包,又问:“姚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上次说教我绝世武功,结果我连三郎家养的狗都打不过。”
第五人随口说:“他啊,天知道,你顶好是别指望。”挑了个枇杷塞给小孩,小孩撇撇嘴,一溜烟跑了出去。第五人解开布包,是个小木盒,笑道:“这还有封信。”放在一旁,先将盒盖打开。
一旁的澹台泽放下茶盏。第五人的脸色突然改变。
他飞快地撕开信封,只扫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身影倏然从桌前消失。澹台泽只来得及瞟了一眼盒内,仿佛是块染着污渍的绿玉,眨眼功夫第五人又出现了,手里拎着方才那孩子的脖颈。他一松手,元宝一屁股坐在地上,第五人厉声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他这情态别说元宝,澹台泽也没见过几次,元宝吓得直哆嗦,嗫嚅道:“不……不知道,也是一个大叔!”
第五人道:“什么长相?多大岁数?穿着如何?有什么味道?”
元宝哇一声吓哭了:“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澹台泽扶起孩子,温言哄了几句,又给他一个枇杷,让他先回家去。第五人颓然坐着,一手握着信笺,死死盯着那块玉。澹台泽默不作声从他手中抽去信笺,展开时,见上面只有一行字:二更百草亭萆荔易摇曳
澹台泽把信笺放下,问道:“那是什么?”
第五人举起绿玉,澹台泽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鱼形,鱼头没了一半,像是硬生生被掰开来的,渗入肌理的暗红,除了血渍不作他想。第五人低声道:“小姚在襁褓里,脖子上就挂着它了。”
澹台泽道:“姚红琏的遗物?”
第五人不答,只是反复念叨:“萆荔易摇曳,萆荔易摇曳……他想干什么?”
澹台泽道:“或许是让你以萆荔草交换小姚的性命。你有吗?”
第五人揪着头发,答非所问:“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他跳起身。“我要去百草亭。”
澹台泽道:“这是陷阱。”
第五人苦笑道:“我可有别的选择?”
澹台泽道:“我与你一道去。”
第五人神色有些复杂。“澹台……”
澹台泽打断他。“放心,我虽然跟你相比等于手无缚鸡之力,自保之能还有,这你再清楚不过。再者你关心则乱,也有个照应。还是你想试试我新制的沥血针?”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第五人不再跟他客气,只道:“澹台,多谢。”
他将那半块绿玉和信笺收到怀中,冷不丁把茶杯带翻,青瓷盏跌得粉碎,微温的茶水泼了一地。澹台泽突然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缓缓道:“二十年前朔州城,我们同入同出,什么阵仗不曾见识?如今虽然长了几岁,有了顾忌,难道你要先自乱阵脚?”
第五人深吸一口气,笑道:“是,只要是和你一道,无论什么样的地方,我们都回得来,也进得去!”
二人都心照不宣,弱点既然捏在对方手中,他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第五人和澹台泽都是下了绝大的信心,做好了绝大的准备去赴汤蹈火。
百草亭乍看之下却不是汤也不是火,只是江边的荒烟蔓草里一座孤单的野亭。
朔月无形,江水漆黑如墨,微弱散碎的星光之下,亭子里孤单的人影,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
难道这不是一个陷阱?难道对方的目的真跟信上所写一样单纯,而不是第五人的性命?
他并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珍贵的东西。除了自己的性命,第五人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用于交换的筹码。
第五人和澹台泽对视一眼,慢慢走向倾颓的石阶。亭子很小,目测三人站在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绝无藏得下一个少年的空间。
亭中人突然出声:“请无关之人退下。”这话是对澹台泽说的。
澹台泽试探着说:“我只是一个身无武功的大夫。”他慢吞吞举了举手,好似证明自己确无拿刀动剑的力量。
亭中人道:“我以诚待阁下,愿阁下也以诚待我。”
澹台泽笑道:“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第五,确是少见的诚意。”
第五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澹台,你在那里别动。”便迈步走上石阶。
进入亭中的一刹,他怒张的感官敏锐到了极致。亭内无论暗藏什么,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耳鼻身。
他青年时以剑纵横江湖。但今天他没有带剑。
摘叶飞花都多余。他自身便是一把出鞘的剑!
然而亭中并没有一丝杀气。等待的人是个少年,年纪可能还不如姚曳大。
他的脸色苍白之极,通红的眼睛像将熄的两点火焰一样抖动着。即便丝毫不通医术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已是病入膏肓。似乎第五人突如其来的怜悯神色令他恶心,少年飞快地开口问道:“我要的东西,阁下带来了吗?”
第五人道:“我要先确保姚曳的安全。”
少年道:“不知这样东西能否让阁下放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揭开,里面一截失去血色的断指似乎还在颤动。
少年看着第五人几乎跟自己一样惨白的脸色,满意地说:“请阁下不必担忧,如果我们的交易够顺利,姚公子立刻就能回到阁下身旁,说不定还来得及请你的大夫朋友给他把手指接上。”
第五人没有回答,只是随意地伸手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平常,甚至带着一丝亲昵。他收回手之后,少年才意识到他本该往后退一步,目光里透出一丝愕然。
他不是不想退。从第五人进来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但这十二万分的警惕,全然不能阻止第五人随心所欲地拍他肩膀。
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只身前来的原因。
对着这样一个男人,一个人和十个人、二十个人又有什么差别?
第五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好似觉得抗拒并无意义,干脆地回答:“李冉。”
第五人道:“好,李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不是小姚的手指。小姚左手的无名指内侧有一道疤,是他小时候被剑刃割伤的。”
少年的嘴唇抖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火焰一样的眼睛回光返照一般灼烧得更加剧烈,眼珠疯狂地转动着。
第五人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小姚根本不在你们手上。你只是受人利用的棋子。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或者你也是受人相逼。告诉我你背后之人的名字,我会帮你解决。”
少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睛里泛起一种阴恻恻的笑意。
他嘴唇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牙齿开始格格打战。
第五人手臂暴伸而出,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往前一拽。少年的嘴被迫大张,一大口鲜红的液体从两排薄而尖利的白牙后喷出。二人距离太近,第五人本能地一偏头,仍有几滴溅在他面门上。
第五人身形急速向后纵出,脊背撞上朽烂的亭柱,整座百草亭摇摇欲坠,灰土茅草从顶上纷纷而落。他双目紧闭,只听见背后澹台泽喊了一声“第五!”几乎同时,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响。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片刻之后,才是躯体轰然倒地的声响。
澹台泽情急之下发出的暗器并无必要;少年已经死了。
他本已无药可救,齿后还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不是来交易的,也不是来杀人的。他根本是来求死的。
第五人靠着亭柱喘气,感到一双手扶住了他。耳边是澹台泽担忧的声音:“第五?”
第五人呼吸稍定,做出一个不是很合格的笑意。“我没事。”
“你的眼睛?”
第五人道:“还好,只是有些火辣辣的。”
澹台泽道:“我看看。”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第五人的眼皮,带来一阵水流般的清凉之感,浇灭了眼睛烧灼一般的疼痛。
澹台泽的体温一向不高,冬天时指甲经常会冻成毫无血色的青白。他在朔州城时经常穿得里三层外三层。
“如果我还留在这里,一定要冻死了。”与漆雕明告别时他如此说道。
第五人喃喃道:“我不会从此看不见了吧?”
澹台泽道:“不会,你应变很快,沾到的毒血有限。毒性虽然剧烈,并不罕见,我可以配解药出来。”
他指尖轻柔地按压着第五人的眼皮;清凉之感中突然掺进一丝蚊虫叮咬般细微的刺痛。随后这刺痛也逐渐褪去,只剩下彻底的麻木。
视觉和触觉都消失殆尽。第五人置身于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这感觉并非丧失了什么,倒好像他从来没有过眼睛这种东西。
澹台泽的叹息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你才是真的看不见了。
☆、第 8 章
时近午夜,暗淡星光也已隐去。到处都是黑暗。
夜空的黑暗无边无垠,江水的黑暗似要将人吞噬,苇丛的黑暗里藏着虫虺。亭楣上残破的匾额,脱落笔划间斑驳的黑暗生着细小的木刺。
相似小说推荐
-
侠义风月传 (江南岸) CP2019-12-01完结小倌被抓后的精神创伤治疗过程。文案简介:一个小倌被流寇捉去之后,说出了自己复杂又心酸,痛苦...
-
笔下惊鸿 (梅花雀) 晋江2019-11-23完结彼时,天下未乱,枫家尚在,枫阵尚且年少,还未卷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乱世,得以快意恩仇,与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