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曳喜欢干净。漆雕明是风沙木石。没有比风沙木石更干净的东西了。
这一刹他闭着眼睛。也许他终究害怕漆雕明的目光,也许他害怕漆雕明身后墓碑上的名字。他没有做任何打算,也做好了一切打算。也许他潜意识里知道分别已成定局,才敢在最后关头孤注一掷;毕竟他想象不出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漆雕明告别。
破釜沉舟后,大势已去。姚曳往后退了一步,全然丧失了面对漆雕明的勇气。暮色磋磨之下模糊不清的姚红琏三个字,像三只冰冷的眼睛。
他等着漆雕明的震怒,失望或者训斥,然而漆雕明一言未发,转身朝来处走去。姚曳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着出了角门,回到大路上,漆雕明才道:“我今夜与人有约,你自己回去。”
姚曳绝望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漆雕明道:“我还欠你一个刀的名字。”
他向前走去,高大的背影顷刻消失在一片晦暗之中。姚曳在原地站了一会,方才意识到夕阳早已落下,昏黑天地咬合的隙缝之间,最后一线清澄光辉正在苦苦撑持。店铺大多上了门板,少数几家挂起灯笼,幽暗的红色引人遐思,过于欲拒还迎,又显得无味。
说不后悔是假的,但后悔也没用。姚曳现在很想解释,很怕漆雕明误会,可他的行为太过骇人,实在到了不容误会的地步。他总不能说这不容误会的僭越,只不过是无论如何也撕不下漆雕明泥塑木雕的面具,盛怒之下的不择手段
然而这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刀的名字就算作一个隐晦的承诺。但他真还能见到漆雕明吗?
姚曳慢慢穿过夜色之下变得陌生的街市,走回漆雕明的住处去,预料到这夜的难捱。他不想和人说话,只想自己呆着。然而自己呆着,他又觉得寂寞。他竟然是这样不好伺候的人。
他转过一道街角,突然觉得左侧朱漆的大门有点熟悉。
他想起初到朔州那一夜,冲淡血腥气的幽雅百合香,紧接在白门酒肆的杀戮之后,好似一个柳暗花明的梦境。
姚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叩响了门环。
很快他便得偿所愿,置身于一尘不染的瓶剑,香炉和花卉之中。花香清透,沉香甘甜,混在一起并不显得累赘,姚曳只觉得内心平静已极,清醒已极,仿佛这才是唯一的真实,之前在朔州度过的日月反倒成了虚幻。
白门柳斟上茶,笑吟吟道:“自那天见过,就总盼着姚公子来。但姚公子总也不来。想来还是我这里简陋,不入姚公子的眼。”
姚曳双手接过茶杯,笑道:“夫人这样说,晚辈惶恐无已了。夫人超尘拔俗,真的就一直念念不忘,实在诸事繁杂,今天才有空来叨扰,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进门不过半刻,他又变得很镇定,很圆滑,恢复了对自己的掌控。白门柳饶有兴味地打量他,问道:“漆雕呢?”
“他另有要事。”
白门柳拍了拍手。“也是,不然你如何想起到这里来。”
她语气有调笑之意,姚曳脸一红,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垂头喝了一口茶。白门柳又道:“你可知漆雕去了哪里?”
姚曳道:“前辈自然有前辈的打算。”
白门柳似乎真的替他觉得不平:“漆雕实在很不够意思,你千里迢迢来找他,他却丢下你一个人自己去找乐子。明明他要是缺钱,可以找我来借,就算带上你,又有什么关系?”
姚曳:“夫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白门柳道:“自然是男人都会去的地方。”
姚曳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坐着,眼观鼻鼻观心,那一股子不谙世事非礼勿听的气质,简直比瓶中的绿萼还要纯洁无瑕。白门柳款款道:“漆雕也是个男人,而且他这么多年来,不曾娶妻,也不曾听说和什么人有过瓜葛。”
姚曳想:“我知道为什么。”他几乎想喊出来:“我知道为什么!”
白门柳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漆雕。我虚度这许多年岁,从未见过比鸣凤楼的弄玉姑娘更像女人的女人。”
她用一把小剪子剪去烛心的灰烬。“你可能觉得,这种事只是寻欢作乐的交易。但每个见过弄玉的人,都绝不会想到要用金银衡量她的价值。想为她赎身的人成百上千,有好几个空悬家中正室之位,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和她共结连理。”
她声音亲切而温柔,好似姚曳不止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而是可以和她讨论这种事情的朋友。“就连如今的振武节度使卢继晟将军,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时近三更,街上空无一人。
姚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像一只敏捷而焦躁的鹿,胸腔里揣着一团火炭,四下流溢的洁白月色和槐花香气都不能缓解他灼热的吐息。
他曾问过漆雕明是不是去找过张大人。漆雕明并没有否认。
他又问漆雕明是否跟张大人做了交易。漆雕明说,要去杀一个人。
其他的,姚曳没有多问。他聪明地知道,此事已超出他置喙的范围。
而今夜,漆雕明要去一个看起来很不像他会涉足的地方。这个地方卢继晟也会去。
这个人,他已经从姚弋那里知道——是他的父亲!
☆、第 10 章
月色坦荡,已可望见凤鸣楼脊上的兽形。漆雕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左手在地上投下的怪异形影。
他干裂的嘴唇上仍有炽热的触感。他并不觉得愤怒,蒙人青眼,何怒之有。他之所以一语不发,是因为觉得姚曳实在可怜。
当年看着姚红琏的他,是否也是这般可怜的模样?姚曳还要更惨,一个男孩子,辈分有别,年岁有差不说,他于姚曳更有半师之谊,这鸿沟是天堑,永不能弥平。姚曳明知自己的大逆不道,反过来却又要利用这大逆不道;少年人擅长的有勇无谋,是他跨过这天堑的唯一机会。
这毕竟太过荒唐。于情于理,都不能回应。漆雕明在心里默念一遍少年的名字。姚曳。想这发音在舌尖缠绵不清,好似一个温柔的圈套。
“前辈,你恨我母亲吗? ”
“我不恨你母亲。”
“那你就恨我父亲。”
“也不恨。”
他当真不恨吗?还是正如姚曳所说,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对如此决绝的姚红琏,和害得姚红琏惨死之人,他当真没有一丝怨怼之心吗?
张大人道:“你知道姚红琏的丈夫,是什么人吗?”
漆雕明:“她嫁给什么人,与我并没有关系。”
张大人显然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因此悠悠地继续道:“卢继晟原本是出身街头的混混,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后来遇到了命中的贵人,就是他的原配竹夫人。他的岳丈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他这才时来运转,步步高升,一路爬到今天的位置,可说没有这位夫人,他什么都不是。此人发迹之后,不改眠花卧柳的本性,糟践无数良家女子。你的心上人,就是这些可怜女子其中的一位。”
漆雕明默默地听着。他对姚红琏一无所知。她的丈夫,她的选择,都好似不相干人的戏码,很难和他记忆里冷冰冰的少女联系到一处,
张大人又道:“好景不长,他们的关系引起了他妻子的不满。竹夫人是一个极好的助手,却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姚红琏过于痴情,甚至为他生下孩子,使得竹夫人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时的卢继晟并没有拒绝他妻子的底气。他有许多方面还要借助岳家的势力。再者,也许是姚红琏执着地想要一个名分,使他为难;也许他已经厌倦了,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总之,这就使得他不得不考虑如何了结这桩风流韵事。”
漆雕明道:“杀了她。”他的语气也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张大人叹道:“姚红琏为什么告诉你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就是因为她已醒悟过来,自己的枕边人竟想要自己的性命,使她伤心后悔到了极致。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漆雕明道:“你没有证据。”
张大人大笑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证据。知道这段故事的人比比皆是,你不知道,不过是你掩耳盗铃。你甚至可以当面去问卢继晟,他对做过的事很少否认。不过也有可能,他根本已经忘了姚红琏是什么人;毕竟这可怜的女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滴须臾干透的露水罢了。”
他的语气倏然变得体贴而同情。“我虽然也有很多妻妾,但从未离弃过她们中间任何一个,
更不要说反目成仇。每一个对我曾有过帮助,让我感到世间真情的人,我都会好好地对待。”
漆雕明并不做声,只是看了看偏西的日影;这是一个告辞的明示。张大人也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捶了捶自己伛偻的腰背。“时间和地点,我会另行通知。老朽将为你提供最大的便利,剩下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了。”
箫管之声随着温暖的夜风荡漾而来,过于无畏的月光在空中蒸腾出一层淡淡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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