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漆雕明还不一样。还有一点新鲜。这点新鲜使他雀跃,又使他疲惫。也许他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想象,老觉得漆雕明渊渟岳峙的外表之下藏着唯有他才能看穿的破绽。这模模糊糊的想法令他难免要嘲笑自己的狂妄,但他又想:我只是想想,难道也不行吗。
他匆匆洗了把脸,走到外面来。春天也渐渐深了,草树坚韧,根茎扎实,虽然还有风沙,也多了一层顾忌。姚曳从南到北,见两个冬去春来,仿佛多赚了时日,心生微不足道的喜悦。漆雕明正用布擦拭左手的铁爪,打量他一下,淡淡地问:“你没睡醒吗?”
他可能是不满姚曳的懒惰,姚曳只好装听不懂。“我梦见师尊。”
“他给你回信了吗?”
“没有啊。也许是还没收到,也许收到了,懒得回。”
漆雕明道:“嗯。”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等你回去之后,跟你师尊说,我向他问好。”
姚曳草木皆兵了:“不是吧,前辈又要赶我走?”
漆雕明:“……我非此意。但你总有一天要回去。”
姚曳:“是啊,总有一天。”
他没有再见过姚弋。但对她的承诺,并不能回避。他害怕要当面询问第五人,潜意识里总想往后拖。但他能拖到什么时候呢?
“因为上次被袭击的事,我们要搬家了。如果你要找我,就给此地的老板带个话。记住,我没有很多的耐心。”最后一次见面时姚弋说。
姚曳道:“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来杀我们吗?”
姚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所以暂且只能避避风头。我要知道,就去把他们都杀掉。”
姚曳听着不能不服。然后这个女孩子就如同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了,姚曳后来去过那座据说是母亲故居的小院,也确实不再有人的踪迹。
他猛然回过神,发现漆雕明已经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姚曳一时无地自容,冲口而出:“前辈,你真不要跟我一起回江陵吗?总是在一个地方,难道不会生厌?”
漆雕明道:“不会。我对于朔州城而言,微不足道。”
姚曳玩心顿起,笑道:“是此地有前辈的回忆,前辈不舍得离开吗?”
漆雕明的脸僵硬了一瞬;姚曳背后突然沁出冷汗。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如何补救,漆雕明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道:“不是。”
姚曳感觉自己跨过一个摇摇欲坠的边界,有惊无险;这一试探有其价值。他松一口气,笑道:“前辈,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感觉你很好说话。”
漆雕明:“我平常不好说话吗?”
姚曳:“前辈不怒自威,晚辈自然要谨言慎行。”
他只是耍嘴皮,岂料漆雕明眉头一皱,极其认真地说:“我本性木讷,为人孤僻,不擅与人交接,倘若之前有什么所在让你不爽快,都算作我的不是,你不要放在心上。”
姚曳膝盖都有些发软:“前辈,这话说的……我担当不起。”
漆雕明道:“没什么。这些日子拘束得你也可怜。今天是我教你刀法的最后一天,练完之后,你和我出去走走。”
姚曳道:“最后一日?”
漆雕明道:“我已没什么可教你的。”
姚曳点了点头。他还是觉得不妙。漆雕明每句话,都隐隐约约带有一种不祥的诀别之气。但他又本能地,一厢情愿地以为漆雕明没道理骗他。他之前也考虑过,他不可能跟漆雕明长期相处(虽然也没人要他这么做),一年半载估计就是极限;像他对朔州,说到底一个游客,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似乎面面俱到的有些了解,离去时也意犹未尽,期盼着下次的来访。这并不坏,且他隐隐明白只能如此,真要像跟第五人一样知己知彼,好处也要变得不值钱。因此他对这一日到来,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真到眼前时,又觉得很突然,仿佛他昨天才到达,一无所获,对漆雕明一无所知,还一万件事没来得及做。但其实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他的刀也学完了。
虽然他心里有这些念头,他的刀一如既往很漂亮,挑不出任何差错,而且极为颖悟,在招式的变化上常有别出心裁的时候。漆雕明这样惜字如金的人,有时候也会情不自禁想赞叹一声聪明绝顶。不过往往此时,他便能看见姚曳眼里狡黠的神色,仿佛对他的评价早有预料,漆雕明想这这少年最不缺的就是褒美,他也不太习惯锦上添花这类的事,因此往往就又沉默下去。
最后一次授业比往日进行得更为顺利,结束时不过申酉之交,树梢褪去光芒的红日毫不刺眼,无害得几乎带有虚假的意味。漆雕明关上院门,当真和姚曳往市集去。他平常走路总是很快,来匆匆去匆匆脚底生风,今天有意识地放慢步调,以示和光同尘,却更让姚曳觉得可疑,但也不说破,只是笑嘻嘻地跟他扯些没要紧的话。
一月下来,姚曳对这附近地形了解不逊于漆雕明,东家大妈西家大婶,乃至于卖点心的,摆摊批字的,一路熟门熟路招呼过来,口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漆雕明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姚曳跟人打完招呼,把一个纸包捧到他跟前。“前辈,要不要尝尝。”
纸包里是醉枣,一股清冽酒香和着红枣的甘甜气味扑鼻而来。漆雕明拈了一颗,道:“真巧,你母亲也很喜欢这个。”
姚曳一愣,口中突然回泛出一层过于甜腻的苦味。他吮了一下尖利的枣核,正想说什么,漆雕明已经转身向前走去。姚曳一头雾水跟他进了一家看不出是卖什么的铺子,柜台后有个伙计,漆雕明道:“我来取之前说好的东西。”
那伙计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取来一个长条形包袱。漆雕明接过,点一点头,转身出门。姚曳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过喧闹的街市,又穿过寂静的巷陌,渐渐行至一处废弃的宅邸,杂草丛生的墙垣间有一个缺口,墙根躺着半块朽烂的门板。
姚曳跟着漆雕明拨开长草,进了墙内,举目房屋倾颓,池涸桥断,说不尽的凄凉破败。西北角落里一棵枝干粗大的枣树,树下一方孤冢。墓碑上刻着“姚红琏之墓”的字样,却没有落款。姚曳目光闪动,突然道:“有人来过。”
这是很明显的事。院子几无人迹,唯有这个角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触目简直突兀,墓前放着一束花,是随处可见的野蔷薇,但开得蓬勃茂盛,几乎有股怒意,看枝茎断折处,采来并没有多久,或许是今早,或许恰好失之交臂。姚曳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却多此一举地问:“前辈,是你吗?”
漆雕明道:“我已许多年没有来过。”
他单膝落地,眯着眼凝视墓碑上的字。字体深刻且潦草,石碑上干涸的血迹早已变成黑色。在他身后,姚曳也跪下,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这才是他朔州之行的根本。对素未谋面的母亲,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也无人期待他有更激烈的反应,但他的心绪却纷乱到了极致。
身为人子,他不能手刃仇人,甚至不想追求真相。姚红琏泉下有知,要怎样看待这个她曾舍命相护的儿子?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漆雕明递给他一把刀。姚曳接过,才意识到这便是那包袱里的东西。这刀不长,锋刃白如霜雪,乌木的刀鞘一无装饰,柄上镶嵌着一颗红珊瑚。
这是艺成之日漆雕明要送他的礼物。当初一柄木刀,就让姚曳大喜过望,如今利器相赠,他却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
漆雕明道:“你母亲当年于我有大恩,我无以为报,教你刀法,不过偿得万一。多年来我没有面目见她,所幸你已长成,如今带你来祭拜,望她九泉之下,能可瞑目。”
姚曳看着手中的刀,又抬头看着漆雕明。“此刀何名?”
漆雕明道:“这把刀没有名字。是你的刀,由你来决定名字。”
姚曳咬牙道:“请前辈赐名。”
漆雕明道:“好,那你等着。”
他用完好的右手缓缓抚过碑石的裂痕,目光和手指都温和已极。“这是我与你母亲初相见之地。后来你母亲嫁人,我便再没有见过她。直到有一日她奄奄一息,说你父亲已经死了,把你托付给我。我并不知你父亲的名姓,他的下落,我没有找到,二十年来,他也不曾再出现过,想来是凶多吉少。但世间事难料,也许你母亲说的不是实话;也许你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姚曳笑道:“前辈,你恨我母亲吗? ”
漆雕明:“我不恨你母亲。”
“那你就恨我父亲。”
“也不恨。”
姚曳道:“你真奇怪,为什么连恨都不肯承认。”
他这话过于无礼,已然是冒犯,漆雕明皱起了眉。他并非看不出这少年乖巧外表之下桀骜的本性,一时却也疑惑这草率的挑衅从何而来。因此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姚曳,目光里探询的意味已足够令人胆颤。姚曳无畏地抬头与他对瞪,仅剩的余晖零落在皎洁面容上,连倔强也似曾相识。
他们相隔不到咫尺,姚曳突然踮起了脚,猛抬头差点磕断漆雕明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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