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开了一个口,说下去就没有那么艰难。
“她不许别人抱我,不许别人陪我玩闹,不许我吃零食,不许我调皮。所有小孩子能做的事我都不可以,因为她觉得没用。”顾景控制不住地缩起身子,“她会打我,会骂我。说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这样的人简直不配活着,不配享受现在的一切。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所有人。”
白佑澜突然后悔,他不该问的。他试图把顾景从怀里拉出来吻住他的嘴,顾景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抬头。
“她打人很疼,但是不许我哭出来。哭出来就是没用,就是废物。她怀我时被人设计喝下堕胎药,量不多,可我生下来就是先天不足。”顾景把头埋进白佑澜的肩膀,“她恨,可她只是宠妃,手里没有半点权力,唯一能仰仗就是皇恩。她没法报复,只能逼我。”
“可那又不是你的错。”白佑澜拍着顾景的背,安抚发抖的顾景。
“她知道,但她没别的办法了。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在深宫中,依靠一个男人生活。”顾景声音闷闷的,把自己向白佑澜怀里缩去,“她不甘,可她反抗不了。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也曾想顶天立地,命运却生生要她做菟丝花。”
在难得温情时刻,生他养他的女人也会呢喃一两句自己过往的青春年少,昔日的满腹情怀。她是将门之后,也能弯弓搭箭百步穿杨,也可翻身上马傲立四方。
也想过改头换面,学书上巾帼立汗马功劳。
最后不过痴心妄想,水月镜花。
“她逼我,不过是想我别走她的老路。”顾景呼吸渐渐平稳,声音染上悔恨,漫出哭腔,“可我明白太晚了。我恨她怨她畏她惧她,唯独没试着去理解过她。”
“她是唯一,唯一希望我活下去的人。”
第88章
九年前。
烛火烧得很旺,映得整个寝殿几乎毫无死角。苍老的男人阖着眼躺在床上,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安静等着宫人将他要的人带来。
他之一生,也算是一代传奇叱咤风云。年轻时打下这一片江山,盛年大权在握独断专行,行到今天这一步,尚无人敢对抗他的旨意。
“皇上,人来了。”总管推开门,弓下身子轻声禀告。
“带进来。”命不久矣的男人睁开一双眼,“扶朕起来。”
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总管匆匆赶上去,扶起男人。男人靠在床头,不耐烦地甩手让总管下去。
门一开一关,强压惊惶的总管变成了画着盛装的女人。
“皇上。”女人盈盈行了个礼,连弯下去的脖子展露的弧度都格外优美。她生的温婉大气,低眉时犹惹人怜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是否情愿,女人已经学会了埋葬自己,留下的只是男人所喜爱的部分。
“你变了很多,”男人艰难地喘息,“当年朕见到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穿着软甲骑在马上,眼波横过,英姿勃发。
格外想让人摧折那铮铮傲骨。
“人总是会变的。”女人端起药碗,凑到床前,用力控制自己的目光,忽略和药摆在一起的两张圣旨,“皇上,臣妾服侍您服药。”
“爱妃,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和朕装么?”男人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这药,可不是给朕喝的。”
“皇上这是何意?臣妾不明。”女人端着蓝白瓷碗,定定看着男人。
仿佛这样,就能看清这个疯子此刻的所思所想。
“爱妃,朕要死了,也懒得演出温情脉脉了。”男人眼中蹦出期待的光芒,看得女人不寒而栗,“瑾贵妃,你不会没看到桌上的两张圣旨吧?”
“臣妾自然是看见了。”瑾贵妃佯装镇定,极力控制呼吸,却控制不住发颤地手指。
“看见就好。”南夏先帝冲着自己宠爱的女人温柔地笑笑,“那是朕留给你的遗诏,去看吧。朕这一辈子,最喜爱的女人就是你了。所以朕给你唯一一个特权,去选吧。”
瑾贵妃猛地后撤几步,药水从碗边溅出,沾湿了她的袖口和衣摆。
“你要做什么?”瑾贵妃嘴唇发抖,血色全无,“你想做什么!”
“朕知道你想让景儿登上皇位,”南夏先帝咳嗽两下,抚着胸口,“但他是庶子,年纪还那么小,朕怕他坐不稳这位置。可他到底是你的孩子,这些年你为了他委曲求全讨朕欢心。朕虽然觉得他可有可无,但还是舍不得你伤心。”
“去看吧,”瑾贵妃浑身发抖地注视床上那个恶魔一般的男人,“看完之后,告诉朕你选什么。”
她扔开碗,踉踉跄跄地奔到桌前,颤抖的手几乎拿不稳那轻飘飘的圣旨。
越看,脸色越不似常人,反倒和鬼一般。
南夏先帝看着她扔开两张圣旨,瘫倒在椅子上,颇为快意闲暇地开口:“爱妃,旁人见了,还只当要死的是你。”
“你,”瑾贵妃双眸含泪,纤纤玉指指着南夏先帝,“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
“爱妃,”南夏先帝语气柔和,像哄着自己闹脾气的情人,“你我并非夫妻,朕的皇后,另有其人。”
“皇上,臣妾就这一个孩子。”瑾贵妃从椅子上爬下,跪在地上膝行到床前,扒着南夏先帝的被褥,“皇上,求求你,求求你。景儿如今的名声您也知道,他,他若不能登基,谁会放过他啊!皇上,求您了,求您了,放过他吧。放过我们的孩子吧,他也是皇上的血脉啊。”
“真是的,又哭了。”南夏先帝费力地抬起手,抹去瑾贵妃脸上的泪痕,“从以前就是,你只会为了他求朕,才会服软。你这么心疼他,怎么不心疼心疼朕呢?”
“皇上,”瑾贵妃语调凄厉,泪珠接二连三地落下,“皇上,求您了。”
“摄政王有什么不好啊,当皇上他年纪还太小。”南夏先帝胸中畅快,说话也流畅许多,“没事的,景儿那么厉害,他可以的。无非就是旻儿不服他,陈相不服他,这才两个人,小半个朝堂而已。他是朕亲封的摄政王,朕的人手都是他的,烨儿登基也废不了他。你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瑾贵妃看着温柔地南夏先帝,泪水止住。
她能担心什么?
摄政王和皇帝,真的能同日而语么?
别的不说,单说只听皇帝号令的青鱼卫,摄政王能有么?南夏先帝花了大半辈子培养出来的精锐,若是不能攥在自己手心,她的孩子,岂不是还要和她一样?受人桎梏,仰仗着别人鼻息?
那她这么多年,忍着恶心、压着怨恨,侍奉这个杀了她全家的男人,是为了什么啊!
她的景儿,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啊,他能斗得过陈几道,压得住顾旻么?
她的景儿,还是个孩子啊。
“这就对了,虽然你哭起来很好看,但是朕还是喜欢你不哭的样子。”南夏先帝轻笑出 声,“朕知道你心疼景儿,朕也知道他十五岁。可是圣旨,朕是不会收回来的。”
“你要是不想,可以选第二条路啊。”南夏先帝笑得柔情,眼里的温柔溢了出来,“你当太皇太后,朕会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你不也是看了么?那些,能保你安安稳稳到老了。”
瑾贵妃惊恐地瞪着眼,拼命摇头。
那是拿顾景的命铺出来的荣华富贵,她不要!
“爱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南夏先帝无奈地看着瑾贵妃,“可是你现在没有和朕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其实吧,朕有时候还是很感激顾景的出生的。”南夏先帝念叨着往事,“朕终于也能让你尝尝,什么是求而不得的滋味了。”
瑾贵妃的手终于松了下去。
她呆愣地坐在地上,一双美眸空无一物。
这是报复。
报复她当初对他的种种。
报复她不曾给他一颗真心。
南夏先帝温柔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格外快意。
“臣妾明白了。”瑾贵妃低眉,慢慢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地走向被她丢下的圣旨。
“爱妃放心,朕不会食言的。”南夏先帝看着她捡起那张旨意。
“臣妾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不是么?”瑾贵妃冲南夏先帝露出一个刻意练习过的笑脸,格外温柔。
白皙的手指握着玉玺,盖在了顾景的一线生机之上。
瑾贵妃端着总管送来的鸩酒,终于止不住眼里的泪。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瑾贵妃跌坐在地,“是娘不好,是娘不好。是娘没用。我的儿啊。”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般逼迫顾景?
如今回顾一生,才惊觉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孩子,抱都没抱过几次。
“是娘没用,”瑾贵妃把酒举到嘴边,“你恨娘吧,你恨娘。我的儿啊,我的顾景啊,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啊。”
素手一翻,断了佳人挣扎飘零的一生。
先前还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顾景缩在白佑澜怀里,闭着眼睛。
“很没用是吧。”顾景的头靠在白佑澜的肩上,“我不仅没能救下她,还从来没看透过她的心思。”
“你又不知道,”白佑澜抱紧怀里的人,“怎么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