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可怜了我三姐,”许幸收起翘着的二郎腿,“当初数她对我好,没被卖出去的时候会偷偷给我藏吃的,卖走了还时常惦着我给我捎东西。为了攒我大哥的老婆本,被卖到城里的窑子去了。原本一个少爷看中她了想收了做妾,做妾也行啊,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进去有人伺候也算享福了。”
“我爹娘不乐意,少爷出的钱没老鸨出的多,把三姐卖给了窑子。”头上一沉,许幸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了脑袋,他笑了一声,由着莫谷尘,“白佑澜寻过,我这才知道三姐被卖的第三年就让人玩死了。白佑澜整垮了窑子,把人弄进牢里,也算全了这一世的姐弟之情。”
许大夫不是铁石心肠,他可以视生身父母为陌路,但终究还是忘不了寒冬里抱着他的身躯,被捎回来的吃食布料新鲜玩意。
“她福薄,来生记得投个好人家。”许幸言掌心遮住脸,喉头哽咽,“别再托生这么个家,也别再疼一个没用的弟弟。”
按在头上的手轻轻揉了两下他的脑袋,莫谷尘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这么陪着许幸言沉默。
“你呢?”陈年往事涌上心头,涨得快退得也快,许幸言没一会就收拾好情绪,接着磕他的瓜子,“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不想留后了?”
“我也没爹没娘,听说我是从寺院让人抱回来的。”莫谷尘收回手,“其实一样,我没跟王爷之前是先皇用来杀人的,十三岁第一次出任务时才知道人都有爹娘。”
“那你比我惨多了。”许幸言肃然,“你没找过他们么?”
“体会不到,也算不上惨。”莫谷尘把剩下的瓜子倒进手心,“王爷试着找过,但那时太乱了,只知道我是被人扔在寺院门口,哪个庙都不清楚,这怎么找?再说我,我这行,让他们知道了就徒增担心。”
“你没想象过他们的样子?”许幸言夺了一半瓜子放在自己面前,“万一有一天他们找来了怎么办?”
“找来就找来吧,实话实说。不能接受就给他们一笔钱,能接受就接在身边替他们养老送终。”莫谷尘靠在柱子上,伸直两条腿,“毕竟是生了我,生恩未报。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要是我身边有个亲人就好了。但我不知父母,估计也难有后代,就把王爷当成弟弟了。”
“你是没见过王爷刚开始的样子,从来不笑,死气沉沉。”莫谷尘叹息一声,“怎么哄都没用,跟没被人疼过似的。我怕他沉郁伤身,特地寻来两个孩子,想闹腾闹腾。”
结果一个选择背叛,一个死无全尸。
“真惨。”许幸言摇摇头,起身蹦跶两下,“我去熬药,一会该开饭了。”
往后几天平平淡淡,除了闵妃把挑事的太监送过来交给白佑澜处置以外,四皇子府一直安安静静低调做人做事。对于白佑澄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奈何柳瑞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以为八皇子膝下马上就要添一个孩子。
这下老头子还受得了?从早到晚逼着白佑澄定亲,早早娶一个皇子妃进门生下嫡子。人家这边情投意合浓情蜜意,白佑澄哪里肯依,缓和没几天的关系顿时僵硬。
祖孙吵架,柳瑞还将柳嫣也拉扯进来,想一同想白佑澄施压。结果柳嫣掉头去求东辰帝,封死了皇上赐婚这一条路。柳瑞气的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还不忘和白佑澄斗智斗勇。
四皇子被废关了禁闭,八皇子和外祖内讧闹得正凶。原本中立的朝臣又见东辰帝这几日脸色昏暗已有颓态,有的病急乱投医,试图依附于白佑瀛。
这边投诚的意思露个头,白佑瀛第二天就跪在朝堂上表明自己绝无此意,明里暗里把白佑澜夸上了天。气的东辰帝眼冒金星,揉着心口挥退众臣,还没等朝臣们行完礼,就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太医被急匆匆地召进皇宫轮流诊治,最后也就看出了东辰帝气急攻心。可不知那个宫人胡编乱造,说皇上被人下了毒,这才厥了过去,还不知能不能醒。
流言这种东西向来传的最快,不过两个时辰,该知道的不该知道就都知道了。
这下子,是彻底人心惶惶了。
有的老臣掐算年月,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老还乡。现在的局势太乱,他们荣华富贵一辈子,不想到老了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白佑澜提笔在文书上写几个字,把东西一扔,伸出手指给顾景按着穴位。头痛消散不少,顾景在白佑澜怀里蹭了蹭,探脖欲看白佑澜扣过去的是什么。
“别看,伤眼。”白佑澜腾出一只手捂住顾景的眼睛,把人压回怀里,“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
顾景昨天刚换了药方,新药喝下去脑子清醒不少,精力也较之前强上太多。就是每次睡醒头总会疼,尤其是做过梦后,白佑澜就跟许幸言学了两招按摩,缓解顾景的疼痛。
手法生涩力道过重,顾景一边扒开白佑澜的手一边懒洋洋地评价,白皙的手指够上白佑澜的下巴:“最近没人找麻烦?我看你挺悠闲。”
“自顾不暇的时候谁会过来寻我晦气?”白佑澜的舌尖舔了一把顾景的手指,原本骚扰他正起劲的手指骤然缩回,主人瞪着一双眼,红晕从耳根蔓延上眼角。
小桌被白佑澜放到地上,没了阻碍,白佑澜放平些身子让顾景躺的更舒服,双手揽着顾景的腰,把这几日发生的变故零零碎碎地讲了一遍。
“你干的?”顾景戳白佑澜的脸,报复他刚刚舔自己。
“怎么可能。”白佑澜一手顺毛一手捉住顾景不安分的指头。他们两个现在紧贴在一起,顾景安安分分什么都不干还好,一直这般调戏下去,最后他额头还要受一遍苦。
他没有自虐的习惯,真的很疼啊。
“我本来就想让那个老头犯个病,减轻减轻压力,省的他精力旺盛寻我错处。他想用白佑澄但是又担心柳瑞,这次他们两个反目想必就是他的手笔。”白佑澜玩着顾景的头发,“白佑瀛会为我求情我还真是没想过,不过他能翻出什么风浪?不用管他。”
“未雨绸缪,佑澜,有些事还是盯着点好。”顾景抽出手把自己头发夺了回来,“白佑瀛之前不还是想和你们一较高下么?万一有什么两败俱伤的底牌。”
“连嫡皇子的身份都没了,他还能有什么底牌?拿什么争?除了他母妃,谁还会支持他?”白佑澜嗤笑一声,伸手拿过摆在枕边的书,“放心,他斗不过我。来,听故事了,托人找的,总算到了。”
“佑澜,”顾景无奈,“算了,你专心应付白佑澄和皇上,白佑瀛我替你盯着。”
“嗯,”白佑澜应了一声,美滋滋地在顾景额头上亲了一下,“来你看看,那个故事你没听过。我念给你听。”
顾景话头一梗,张口结舌。他看了看书页上陌生的名字,又看了看白佑澜。
抱着他的人眼里发着光,兴致勃勃,满脸期待。
手指不自觉蜷曲,终究是不想拂了白佑澜的兴致。顾景推开书,两眼一闭:“从第一篇开始读就行了。”
“第一篇?”白佑澜瞬间意识到什么,呼吸一滞。眼神在顾景和书之间来回飘荡,挤不出半个字。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顾景都睁开了眼,疑惑地喊了一声:“白佑澜?”
“小景,”白佑澜收起书,抱起顾景,“你要是难过,我就不念了。”
“想什么呢?”顾景失笑,双臂撑起,主动在白佑澜嘴角落下一吻,“我很高兴。从来没人给我读过,你是第一个。”
“你不高兴,你别骗我。”白佑澜把顾景按在自己肩头,“小景,你母妃,没给你读过么?”
他知道自己似乎应该顺着顾景的话往下走,可许幸言那天告诉他的话总是压在他心头。
顾景见他第一面是防备的、清冷的,也是鲜活的、生动的,那个恶名远扬的摄政王不再是他人嘴中笔上的模样,而是活生生的人。带着活气的,属于人间的人。
可从许幸言在莫谷尘那边套来的话中,顾景成了行尸走肉,成了死人。
莫谷尘的讲述并不精准,许幸言也不敢太过深入的谈论。许大夫直来直往,套话这种事情实在是不符合他的性格。白佑澜只能凭借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身影缥缈的少年形象。
万念俱灰的迟暮少年。
白佑澜那时意气风发,顾景和他同样的年纪,却已经步到了此生尽头。地府的亡魂拖拽他的脚裸,只待他气力耗尽,便可化为阴魂,与他们同归。
那时顾景从未提及,白佑澜也从未见过的顾景。
他甚至无法从现在这个人身上,寻到莫谷尘话里一次半点的痕迹。
不过事实如何,顾景显然都希望那段过往已经烟消云散。他拼命遮掩,自己也不该刨根问底。
可是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顾景到底经历过什么,想知道为什么会成为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手心的汗润湿了白纸,白佑澜心跳如擂鼓。
不管结果如何,他只问这一次,也只问这一句。
两个人的呼吸声交错,彼此都能感受到胸膛的起伏。顾景紧了紧自己抱着白佑澜的手臂,缓慢地、清晰地开口:“没有,她觉得我不应该读这些。小孩子做的事情,她都不许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