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只作看不见,拖着疲乏的身体,迈出了两步,转头看他手下逃跑的两名将领。
其中一人立刻将马牵上来。
赵瑜上了马,朝军队后方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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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的雨,把皇城根都泡得要生出绿霉来,
“秦大人,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六部库里的档案怎么办啊?”上了年纪的一名部员,身上官袍涤得起毛,撑着一把破伞跑过来。
整个兵部大院里正在火急火燎地装车,将部里半年内的军报、笔墨纸砚、炭火布匹茶铫子等物全都装车,事情紧急,无论大小官员,都在帮忙搬运。
秦禹宁自己正在将一麻袋米扛上板车,闻言愣了愣。
要把档案都搬走,别说人不够,车也不够。麟台主事的官员都不在,东御史寺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秦禹宁记起来,执掌东御史寺所存内官档案的孟中丞,在叛军杀进皇宫第二日,被人在东御史寺的荷塘中捞起来,已死了多时,脸泡得肿胀死白。
“韩松!你去把韩松叫来!”秦禹宁大声喊。
“是!我这就去找他过来回话。”
那人刚跑出两步,被秦禹宁叫住,以为还有吩咐,恭敬地走回来两步。却见秦禹宁从捆满货的板车上取下一把伞,匆匆把布套一扯,撑开遮到他的头上。
部下黧黑的脸登时红了,动容地看着这位尚书。
“这什么破伞,不要了。”秦禹宁劈手夺过上了年纪的下员手里那把伞面大张着嘴的破伞,收起来立在墙下,雨水顺着屋檐,汇成一片雨幕,把地面冲刷得光亮如新,水流欢快地奔入小沟。
“快去。”秦禹宁吩咐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内衙走去指挥兵部的官员搬东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必须带走的东西,粮食银钱能带的都带,不能留给敌人。钱庄撤出之前,兵部承了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好大一个人情,让他派人护送载银船走河道南下。官员、富户都把现银兑成银票,方便携带。这事必须经几家大的钱号合力,现银交出去,谁的心里都不踏实。于是只有叫户部背书,让户部在三家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上,加绘户部徽记。这就表示就算钱庄出了问题,只要朝廷还在,国库还在,就不愁银子会不翼而飞。
当时杨文还调侃说,户部打的白条都够堆成一座山了。
再说那天晚上龙金山带着军队进京,险些被一干文官叫嚷着推出午门去斩首。
幸而京城里乱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惊慌失措,连带好多官员的家中都遭了秧,为保家中女眷清白、家产安全,这才给了龙金山一道免死金牌。
那夜苻明懋纠集黑狄逃兵,杀进京城来,周太后甘作诱饵,假意为皇帝号丧,实则宫中早已得到龙金山报信,对夯州前线情况了如指掌,加上苻明懋从牢中逃脱,左正英叫人选了几名身形与李宣相似的人准备着。巧中之巧,那日下午左正英便说是李宣为大行皇帝引灵到皇城门下,谁都知道去的是皇帝,真要有此刻,这时李宣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为谨慎起见,索性叫人扮作皇上去为苻明韶发丧,毕竟重臣皆已经知道李宣才是真龙血脉,为大行皇帝发丧只是做做样子。
原以为是白预备着,毕竟前线的消息,阿莫丹绒人在夯州扎营,坎达英的御驾到了,坎达英重病,一时半会无法拔营。
但还是到叛军进城后,亮出兵器,朝廷才知来的是黑狄人而非阿莫丹绒人。谁也没有想到,苻明懋的动作如此之快,秦禹宁加急通知了龙金山的军队,却也晚了一步。
左正英更是痛惜不已,他本安排太后与李宣一起撤逃,谁知太后坚持不走,他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吕临向左太傅告罪,左正英兜头兜脸泼他一脸的茶水茶叶渣子,却也无法真的拿茶盅砸他。
原来周太后命禁军隐匿,故意门户大开,诱使叛军进入皇宫。为了引出刺杀李宣的背后主使,才让人散布皇帝伤重不治的消息,皇宫里一派人人自危,果然放松了苻明懋的警惕。
再见皇帝的寝殿内只有太后和两名宫女,苻明懋一时自狂,胜利在即,亲自带人冲到内室,查看尸体。周太后固然有机可乘,但她让吕临设伏,吕临仍是不敢,直至周太后将凤印摔在地砖上,强令吕临照办,来日若有人找他麻烦,就拿太后的宝印去顶。
吕临自然是不敢跟左正英硬碰硬,当时只是硬着头皮,毕恭毕敬地将带来的布包放到左正英的手边,小心翼翼拆开包袱,亮出凤印。
左正英看着那凤印喘了好一阵气,不住拿手按胸口。
吕临请示用不用给他叫个太医。
左正英一阵咆哮,叫他滚蛋。
羽林卫闯下的祸这才算完。
“你的人,护送六部官员的马车,有一部分人是家里有马的,骑马赶路,也归你的人护送。龙金山军队里的人护送六部装货的车,不管雨停不停了,傍晚必须出发,京城被黑狄人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重建也没银子。”秦禹宁对吕临说。
杨文承他的情,笑了一笑,却着实是个苦笑,他的圆脸也瘦下来,像一张没摊好的方形大饼,还是拉长了的那种。
吕临领命,便去点人,将羽林卫分成小队,每队一个队长,叫在一起碰了个头。吕临自己带的人负责保护左正英和秦禹宁这二位大员及其家眷。
刑部的姚济渠家不用人保护,说是有自家的护院在。吕临一看那护院,便即了然,没说什么,只是把姚亮云叫到一架马车旁去,正好墙上伸出的屋檐能够避雨。
吕临压低嗓音,朝不远处一名身形格外高大的“护院”投去一瞥:“他可是一头野狼,你仔细别自己被咬了。”
“我也不想用,但是他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把你们全家护送到南州,算完?”吕临从斗笠下扬起头,眼光犀利地盯住姚亮云。
“没说。”姚亮云扯住吕临的袖子,让他往巷子里避一避,以免被闫立成盯上,背后说人坏话总是不好。
“宋州有消息来吧?”
吕临扬眉:“你怎么知道有消息?谁告诉你的?”
“麒麟卫队的鸽子。”
吕临骂了一声,撩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把闫立成抓过来理论理论,被姚亮云张开双臂一拦一兜,俩人小时候常常这么撞着玩,吕临被他撞得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情况不太妙,逐星中毒了。”
姚亮云喉中一哽,皱眉道:“怎么回事?”
吕临:“你别急,我已经派人送太医院医正过去,陆观也在想办法,再等等。你我在这里急成一团也是无用,咱们做好本分。让朝廷南迁到南州,是逐星的主意,他自请领兵去宋州也是要把宋、循二州收复回来,稳定南面局势。只要朝廷还在,抓紧时间站稳脚跟,便是阿莫丹绒势大,一时半会,也不能吞下整个大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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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坎达英在三位心腹的陪伴下,从校场回到王帐,帐内李明昌正在作图,已经接近完成,画卷长六尺三,宽四尺,他笔势沉稳,丝毫未被众将的高声交谈影响,挥毫洋洋洒洒勾出一片崇山峻岭。
坎达英在外巡视一整日,又累又渴,帐内一名美貌少女赤足捧来茶盘,跪在案前,膝盖跪在兽皮上,才及小腿的绸裙紧紧绷在浑圆的臀部。
坎达英端起一碗羊奶茶吃,对美人视若无睹,着眼于李明昌笔下的万里江山。
“完工了?”坎达英问。
李明昌停笔,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注目这位须发全白的老王。
“还须一日之功。”
坎达英提手示意,侍女为李明昌碰出一碗楚茶,没有奶,也没有盐,茶叶在沸水中载沉载浮。
“是时候动身了。”
李明昌郑重点头:“完工后臣便带人南下,右贤王兀赤述同臣一起去。”
坎达英摆手,正要说话,倏然住口,看了一眼那侍女。侍女连忙起身出帐。
坎达英手肘杵在案上,贴近到李明昌的面前,满脸的皱纹轻轻抽动,说话时羊奶的膻味扑到李明昌面上:“寡人扮作随从,与你同去。”
李明昌呼吸一促,继而垂下双目,右手置于左胸,跪伏在地,朝坎达英磕了个头:“是。”
“明日寡人会找机会,与兀赤述谈一谈,你放心跟着寡人,将来,还要跟着赤巴。”
“是。”
“李明昌。”
“臣在。”
“是你教会寡人目光要放长远,居一时之功,实是无功。眼下阿莫丹绒吞不下大楚,但总有一天,寡人相信,只要有你,有你李氏子孙效力,早晚有一日,你可以将你父亲的棺椁,葬回到郊州。”
“王上……”李明昌颤声道,“家父曾起誓,永生永世不回楚地,这……”
坎达英摆了摆手,苍老的眼睛注视李明昌,他的声音浑厚,落地有声:“寡人知道,你们楚人有叶落归根的说法,我们阿莫丹绒,也常讲北雁南飞。人啊,要有一个归处。再说了,到那时,郊州已不是楚地。”
李明昌一愣,旋即笑出声来,露出谦卑神色,深深磕头下去。
☆、残局(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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