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箭还剩了不少。”
贺然抬头,手里的木棍提在半空,他的眼神极为聪慧,比宋虔之还要年少些,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宋虔之经累年官场磨练,浑身更兼英气。
但两人的眼神,俱是一般灵慧清澈。
陆观累得眼皮沉重酸涩,晃了晃神,他低下头,想了一会,计上心头,却不用跟贺然说。
火堆被贺然拿木棍子戳了又戳,火星子在暗夜里爆跳,伴随他稚气未退的话语:“何不将计就计。”
陆观看他。
贺然把计划一说。
陆观又看了他许久,然后他下颌动起来,眼盯着月光下闪动微光的潺潺溪水,沉声问他:“你有勇气这么做?”
贺然点头,眼中带了崇拜和感激:“将来我也会参加科考,会为我们獠族争光,到那时,我想被派回家乡,替朝廷治理边陲,教化野獠,让獠人不必再低人一等。”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陆观想到牢里关着的赵瑜,久久没有答言。终于,他露出笑容来:“好,就这么办。”说着,陆观将身上护甲脱下,让贺然穿上。
“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保护你。”
贺然眼中一动,脸有些红,他摸了摸胸前的铠甲,这身护甲对他而言有些大了。
“这位病人是跟你来寨子里的那位当家人吧?”
陆观没有说话。
“我一定会救活他,他是新帝跟前能为我们獠人说话的人。”贺然犹豫道,“你把护甲脱给我,是这一行会遇到危险吗?你给我穿了,你自己怎么办?别人认识你,但不认识我,真遇上危险,靶子也是你,还是你穿吧。”
陆观摇头,站起身,单薄的武袍裹着健壮高大的身体。
“你只用听我的,进城后我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等当家的榻前无人时,我便带你去为他看诊,然后配药。余下的都不用你来操心。救了他,就是救了我的命,你也还清了我把这件护甲让与你的恩情。”
☆、残局(拾)
贺然莞尔:“成。我一定治好他。”
陆观牵来马,仍让贺然坐前面,继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到得宋州城外一里时,坐骑马蹄渐渐放缓,黑马不住甩头,在原地上打转。陆观察觉到异样,勒马。
贺然奇怪地回头看陆观一眼,见他把整个身子坐直,侧过头,耳朵迎着风向在听什么。陆观听了一会,下了马,取下马背上那袋漱祸,解开袋口的绳子,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以皮革裹着,以免路遇大雨。陆观重新扎紧内袋,嘴对着口吹了一下,发出噗的一声,袋子没有鼓起来,就不会漏风漏水。弄好这个,陆观拍拍马头,嘴唇轻动:“去,去吧,躲会。”
贺然不明白陆观为什么把马放走了,虽然已能望见城郭,但徒步恐怕遇上危险更难逃脱。
陆观在前头说:“跟上。”
贺然只有依吩咐跟着陆观,却见他一头扎进灌木丛里,枝条抽在皮肤上引起瘙痒,贺然只有拿手捂住脖子。
陆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拨开树丛,等贺然跟上再走,三五步便回一次头等他跟上来。
就在贺然一只脚迈出去时,身前倏然被陆观伸过来的手挡住了,贺然向前倾的身子被陆观拦回来。
“等一会,就在这里等,我下去看看。”说完陆观顺着坡度滑下去,双手抓住一株阔叶树,半个身子吊在外面,从树叶之间露出一双眼睛,隐蔽着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城楼望去。
整个城楼被零散的几支队伍包围了,看穿着打扮,竟是宋州军。陆观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看来是他离开以后,逃走的宋州军又集结在一处,打了回来。现在城楼上严阵以待,人影林立,看来还没能攻破。可是孙逸既已死,宋州军凝结力有这么强?还是受到谁的号召,将他们重新召集起来?
还没有进城就是好的。
陆观移开目光,往没有军队正面对峙的黑暗角落里看去,夜色里宋州城外不起眼的一条窄窄河流,乃是龙河的分支,河道却被淤泥阻塞,水不深。这条河曾经他走过,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河里潜进宋州。
陆观快步跑上坡去,吩咐贺然坐在原地等他,把布袋子塞到他怀里。
“你去做什么?”贺然一手抓着袋子,另一只手慌张地抱住陆观一条腿。
“我去探路,你会泅水吗?”
贺然点头。
“我们可能要游进城去,那条河水下地势复杂,不过水不深,你可以吗?”陆观蹲下来看贺然的眼睛。
“我从小就跟人在河里玩到大的,水性很好,不用担心,你快去吧。”
陆观离开之前,留给贺然一把匕首,让他注意隐蔽。贺然坐在坡上,四周黑漆漆,这里离前方零散的军队也还远着,能够零星望见一些火把,和再远一些城楼上的灯。贺然坐直身体,从树叶缝隙里看见陆观的身影跑远,隐遁进黑暗,片刻后,在更远的地方现身,继而整个身体往下,就完全进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河水散发出一股臭味,陆观下河后尽量屏气,这季节泡在河里还不算太难受。他凭着记忆,慢慢浮向城墙,一只手触到滑腻冰冷的城墙,陆观另一只手移到墙面上,以两只手的手指撑着,沿着城墙,向西移动,终于见到墙面上有幼儿巴掌大的一块凹陷。
陆观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面下。
两岸芦苇掩映,水波轻轻颤动。
数百米外,宋州几路逃兵集齐,将领们并辔绕到队伍旁边,商量如何攻城。
其中两人是随赵瑜出逃的裨将,手下在混战中分散了,后来在客店遭遇突袭,两人趁乱逃出,奔循州府打算投奔一名威望颇高的将领。结果半路上,遇到宋州军旧人,以及这支足有八千人的队伍,队伍里更有与他们分散了的部下。
军中原有官品的武将们原已商量好往循州去,结果这二人带去赵瑜被抓走了的消息。
那赵瑜在宋州城里,素有威望,是孙逸身边得力的军师,武力虽然不济,谋略却十分了得。
于是众人一合计,命队伍掉头回宋州,打算要来赵瑜,也不必与朝廷的主力军硬碰硬。孙逸已死,其余将领都心有惴惴。
“不过你们知道孙将军是怎么死的吗?”一名将领问。
“看来吴兄是知道?”另一人半边脸隐在头盔下,面目模糊,嗓音粗粝,像是揉了沙子。
“怎么不知,我随孙将军到了偷袭地点,将军心思缜密,埋伏在暗巷里,带了毒箭,等到朝廷派的征南大将军现身,孙将军,他百步穿杨箭法极准,一箭就把那乳臭未干的狗屁将军射下马去。”
“你是说,领军之人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惊雷,敌方主将已死,则军中无人做主,只要略作谋划,孤注一掷,赢面反比设想的更大了。
赵瑜手下跑来的两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人咽了咽唾沫,谨慎开口:“未必,我们刚跑出不远,就有人追上来,杀了其他所有人,留下赵将军和队里的军医。”
“军医?”
“就是给孙将军制毒的那位。”
余人一下都静了。
那就是说敌方大将很可能还没有死,才会穷追不舍地把军医带回去,其余人都被杀了则是无用。这几人都是知道赵瑜底细的,其中两人在循州军队中曾见过这位知州,龙河闹出的事情,他们也是知情的。
“那这样,我们直接杀进城去,营救赵将军。”
“强攻恐怕难下。”
“不必担心,我手下有一队爬墙好手,只是还要计议,冲进去之后如何分散进攻。首要是把赵将军救出来,有了赵瑜,宋州无大将,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将朝廷派来的人马轰出去。”
陆观带着一身寒意,重新爬回山坡上,贺然已抱着膝在树叶后面睡着了,面前枝叶移动,他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面前蹲着满头满脸都是泥的陆观。
“怎么样?”
陆观做了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贺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要下水还是激得他打了个寒战,护甲太重,这时必须脱下。等贺然把沉重的铠甲解下,陆观在岸边挖了个坑,把护甲埋在里头,拿脚将土踏平。
“来。”陆观先踏进水里,一手紧抓布袋,向贺然伸手,待贺然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反手扣住贺然的小臂,扶他下水。少顷,两人都没入水里,只余下头还在水面上。
贺然肩膀沉进水里,冷得滋了一声,用力缩起脖子。陆观在水下松开了手,眼神示意他跟上,人往水里一泡,朝前浮去。
到得城墙下,陆观突然人没了。
贺然小声叫道:“陆大人。”水里一只手抓上贺然的脚踝,只抓了一下,便即松开。
贺然屏住气,一头扎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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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程阳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来的是陆观的一名手下,叫屈肆封的,来报有人攻城。那屈肆封已经布置人抵挡,原以为不必报,但方才发现,州府衙门里关着的宋州军系官员全都被放走了。
“什么?”宋程阳把靴子拉上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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