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州府衙门乱作一团,后衙暗道抓了几个贼人,让火把一照,个个身上衣衫褴褛,一看便是餐风露宿数日。屈肆封发现牢里的人都被放走之后,便在后衙里四处寻找,结果在墙根底下,杂草掩映之处,寻到一个洞口。
那洞口原本极为隐蔽,旁边还有用竹篾编成的盖子,盖子上堆了土块草皮,只是大概逃跑时过于匆忙,没有原封不动地还原回去,这才叫屈肆封的手下看出端倪,立刻来报。
余下便守株待兔即可,屈肆封先前去过了城楼,布置下去,防卫有如铁桶,军中无人不知陆观与安定侯出生入死,安定侯中毒昏迷,屈肆封这手下尽量不去惊扰。只是赵瑜是陆观抓回来的,屈肆封想到将军抓此人应当有用处,才报了一声。
陆观守在宋虔之的病榻前,巫医奉上解药,当时陆观正喂宋虔之吃下。屈肆封不意间瞥到一眼,安定侯早已经面无人色,皮肤更是泛着中毒已深的青色,甚是骇人。然则陆观气势逼人,他也不好多说。
请示过后,陆观扶着刚吃完药的宋虔之躺下去,给他掖好被角,这才下令,让屈肆封带人把暗道入口把守着。
这时候屈肆封抓到从暗道里潜入后衙的人,正要上去禀报。
楼上房间内突然爆出一声哀痛的呼号,屈肆封眼皮一跳,手下催促他上楼。
屈肆封伸出一只手拦住:“先不去,把这几个人押起来,暗道口不封,他们见不到人回去,等急了也许还有人从这洞子出来,我们只需守着,来一个便抓一个。”
屈肆封吩咐完,听见楼上房门被一脚踹开。
陆观蓬头从房间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刀,从楼上急冲冲跑进楼梯拐角。
屈肆封闭上大张的嘴,叫手下人赶紧把人嘴堵了带走。屈肆封迎着跑下楼梯的陆观走上去,抱拳道:“将军!”
陆观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他看了屈肆封一眼,深锁眉头,没有理会他,径自从他身边穿过,向门口守着六名好手的一间房大步走去。
屈肆封这才留意到,陆观光着脚就下来了,他皱了皱眉,扭头望向楼上,见到军医一脸焦灼地趴在楼上阑干正往下望,一股不祥的感觉在他心头蔓开。
不到半刻钟,安定侯服下解药之后,吐出一大口黑血,之后便昏迷过去,气息奄奄的消息不胫而走。
陆观将巫医抓进房间,一番审问,之后便铁青着脸拎小鸡子似的抓着巫医的后领子,一路连拖带拽把人带下楼,此时他已是一身铁铠,让人牵马过来,那马不是陆观自己的马,是一头枣红色的战马,平素有时是宋虔之在骑,马儿套上鞍之后,温顺的眼着落在巫医脸上,整张马脸都皱了起来,鼻孔里喷出潮湿的气柱。
待陆观带着那巫医上了马背,马数次扭过头去,想把巫医从自己背上咬下来,偏偏嘴巴被马嚼子固定得难以动弹,只能不满地不住向地喷气,马蹄暴躁地在地面刨坑。
陆观握紧马鞭,警告地用鞭子敲了敲马头。
“将军,你要去何处?”屈肆封这下不能装没看见了,连忙拦上来。
“白天没找到机会,赵瑜定要效仿我们偷袭宋州城,半夜来袭。我带这个混账去城楼同他做一笔交易。”
“卑职陪将军去!”
陆观不置可否,一鞭子响亮地甩上马臀,纵马上路。屈肆封连忙从旁抓过一人的马鞭,翻身也上了马,疾追上去。
这夜城楼上谁都不敢睡,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火油罐子堆在城楼上,巡夜的人增加了一倍,人困了就换下去。弓箭手也严阵以待,夜风寂寂,城楼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杂草丛生,地面尽处,连绵的群山耸立在地平线上,群山后面是什么,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敢想。
“将军。”急促的低喊声惊醒了有些精神不济想要瞌睡的士兵,城楼上的士兵纷纷回头,人人都听见了,铠甲摩擦的声音。
一身铠甲的陆观手里抓着个人,像是拨弄陀螺,那人只要一掉头,就被陆观抓住肩膀,往前一撺,只有向前踉跄两三步。那人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不断被推得打转,歪歪扭扭总算也被推上了城墙。
众人都看见屈肆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边走边下令:“专心守城!看什么?别瞎看,盯紧城门!”
不片刻,屈肆封小声说话的声音响起:“将军,侯爷到底怎么样了?你这是做什么?此人如果该杀,直接杀了便是。”
巫医打了个哆嗦,仿佛突然被这句话惊醒,梗起脖子:“我是照着古方医治的!我没错!医病不医命,是他命数尽了,你们有胆量杀了我,赵将军会带人踏平整个宋州,为我出气!我不怕死!你们动手啊!”巫医瞪大了眼睛扭头咆哮,脖子却一只手卡着,他数次扭头,却无法把脸转过去,想要唾陆观一脸也是不能。
“我不杀你。”陆观的嗓音冷若冰霜,以剑指向远方的群山,松开一只手,掐住巫医的下巴,让他看。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鬼怪,毫无感情地敲打在巫医的耳膜上:“要是他死了,我便让獠人为他陪葬。”
巫医瞳孔放大,嘴巴漏了一口气进去,五脏六腑都被寒冷的夜风涨得发痛,他感到腹部痉挛,胀气似的感觉一直顶到喉咙口里。
巫医打了个干呕。
钳制他下巴的手松开,留下两个红指印,饶是他肤色很深,也被城楼上的灯照出他两边脸颊都被扇肿了。
“你敢!”巫医嘶哑着嗓音叫唤道,“我们也是大楚子民,皇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草菅人命!赵将军也会庇佑我们獠寨!”
“你看我敢不敢。”陆观道,“你睁眼看着,你口中的赵将军,会不会为你,为你一个獠人搏命。”
巫医茫然地望了一眼远山,火焰在他心里煎熬,他仿佛又看见那夜连绵数里的大火,整个村寨毁于一旦他的父母妻儿,俱化作焦尸,他采药回家,看见藏身在竹筐里的妻子,还保持着紧抱孩子的姿势坐着,而他刚会说话的儿子,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嘴张得那么大,像是拼了命在哭叫。
陆观把巫医交给屈肆封,让他看守起来,自己下了城楼,四处巡视,调换布置,将火油和弓箭手重新分配,顺道去了一趟伤兵营。
虽已夜深,伤兵营里仍然灯火通明,几个临时抓来的瘦小士兵在营帐外头架起一口大锅,锅子张着嘴,释放出腾腾热气。
沸水里在反复漂煮绷带。
营帐里不少伤员疼得无法入睡,看见陆观进来,有些仍清醒的伤兵立刻要起身,陆观连忙上去,将离得最近的一名伤兵按下去,让他好好躺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两边通铺之间穿过去,走走停停,停下来时看看榻上人的状况。就在陆观停留的短暂时间内,有三名普通士兵咽气被抬了出去。
离开时陆观站在帐门口,与一双双沉重的眼睛对视,他眉头深锁着,向着伤兵抱拳一挥。
“我陆观,对皇天后土起誓,一定会速战速决,一个月内踏平南境,只杀乱贼,绝不伤及平民。”
有人当即泪如泉涌,朝前一扑,整个上半身跌在过道上,一只手向着陆观抬起,哀告道:“将军、将军,我的妻子母亲,都在循州,有将军这句话,就让我死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会为大楚耗尽最后一口气!”
帐内一时群情愤然,有的唾骂孙逸,有家人在循州的骂柳知行是贪图富贵权势的走狗。
其中一个声音跳入陆观的耳朵,说是家人被驱赶出宋州,现在下落不明。
陆观问了那人的性命,见他只是手臂受伤,没缺胳膊没缺腿,安抚了两句,又吩咐所有人好好养伤,这场战事不会持续太久,战事一结束,便会为大家请赏,一定让所有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过上好日子。
丑正时分,城楼下有了动静,陆观正在打盹,不用人叫,他立刻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一声马嘶,只觉无比熟悉。陆观走到城楼中间,向下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似乎并无动静,他侧耳所听见的只有风声。
虫鸣鸟叫一概都听不见,安静得异常。
马嘶声又响了一次,却不在城楼下,而是从东北方向较远的山林中传来。陆观眼一乜,取来长弓,搭上一支箭。
城楼上的守军俱隐伏在暗处,避免人影晃动,令敌人不敢偷袭。
这时命两人从不同方向,挨个小声叫醒守军,屈肆封下令完,又去查看被绑得无法动弹的巫医,他嘴里塞满了布,令他无法活动腮帮,更无法用舌头从口腔内将布块顶出。
巫医垂头在睡。
屈肆封没有理他,回到陆观身边,小声道:“太静了。”
“安静好。”陆观沉声答他,手指在弓弦上扣紧。
没等多久,城墙上的石块发出无比清晰的数声金属与石面撞击出的摩擦声,火油罐再度砸向墙下,火把燃起,在城墙外壁暗色的油迹上一触。
数道火龙腾起,沿着城墙飞泻而下,冲进十二米外的墙根下,照出一片人头攒动、身着深色皮甲的宋州军,被火油泼溅到的士兵瞬间变成火人,惨叫着冲进己方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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