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夫人起身,手却被儿子紧紧抓住,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继而深吸一口气,搭在赤巴肩头的手温柔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膀。
“母亲。”赤巴的嗓音带着哭腔,小眉毛拧着,拽住琼华夫人身上华丽的袍服。
“我去去就来。”琼华夫人蹲下身,深深看了赤巴一会,嘴唇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即起身。
“夫人,请。”
脚步声远去,小赤巴呆坐在榻上,他垂下头,地上死去的侍女腰腹被血浸透,另有两名侍女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上。赤巴下地,趿上鞋,朝帐门小跑过去。
“殿下!”衣衫不整的侍女跪到赤巴面前,阻住他的去路。
“放开!”赤巴一个小孩,即便一脚踹过去,仍无法动摇侍女分毫。
侍女死死抱住赤巴的脚,泪涌不停,沾湿赤巴的裤腿。
“你哭什么啊?别哭了,起开,我要出去!”
“小王子别去……别去……”侍女双唇颤抖不已,像一个防卫紧密的蛹,结在赤巴腿上。
正在纠缠之间,两名黑铠士兵步入帐内,一人提起一名侍女,从帐中拖了出去。
小赤巴跟着追出去,王帐内走出来一名魁梧男子,须发花白,雄姿未老。
“父王!”赤巴大声喊道,顾不上被拖走的婢女,向坎达英的怀中扑去。
坎达英大笑着将他从地上抱起,让他骑在自己颈上,原地转了两圈。
“父王您的身体好啦。”孩童的声音清脆响亮,赤巴抱着坎达英的头,在父亲发顶留下一个满怀敬爱的吻。赤巴摸着坎达英的脸,突然想起图勒,惊得险些跳起来,他着急地低下身子,在坎达英耳边问他:“父王,图勒要害您!还要害母妃!他说去您帐中了,请父王快下令将他抓起来,我要替父王亲手杀死这个逆贼!他还欺负母妃,杀死了母妃的一名侍女……”
“父王知道,父王会将叛逆者都杀死,保护我们的赤巴,小赤巴要快快长大,替父王保护你母妃。”坎达英驮着赤巴进了王帐,帐内跪着一名文臣,赤巴盯着他看了半晌。
“这是父王为你选定的老师,你跟着老师好好学,再过几年,父王便将一切都交给你。”坎达英抓住儿子幼嫩的一只手,在唇畔响亮地亲了一下。
“臣李明昌,见过小殿下。”
小赤巴拍打坎达英的肩,这是父子二人的暗号。
坎达英蹲下身,把儿子放下地。
小赤巴规规矩矩朝李明昌行了个礼,搀扶他起身。
“父王,方才母妃也来了,母妃在哪?”小赤巴扬起脸问坎达英。
“你母妃给吓着了,父王派人送她先回王廷。”坎达英没有多谈此事,命人带赤巴下去睡觉。
离开王帐之前,小赤巴眼角余光扫到趴在地上那张白额吊睛虎脏了,便叫人记得拿去洗。
坎达英吃了数日药,王帐中弥漫着药臭味,混合着难闻的血腥气。
李明昌跪在地上,朝他行了一个大礼,额贴手背,匍匐在地,低沉的嗓音毕恭毕敬地说:“恭喜王上,扫清逆贼。”
·
深夜的天子寝殿之中,侍女、太监乱作一团,一盆热水进去,半盆血水出来。太医院几位主事名医都在夜里被请进宫,看诊完毕,关在偏殿不让出宫。
几位重要官员前后脚进宫,周太后坐镇在前殿,众人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太后娘娘,引灵的仪仗还未归来,镇国公还不回宫复命,陛下又在宫中遇刺,听说是中箭……”杨文第一个坐不住,他主管户部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冒犯天颜之事,又想到从去年的蝗灾到现在,一桩一件,都让人心生不祥,他只有强迫自己打住这念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定定神。
“娘娘,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荣季急得出了一脸汗,“微臣不敢将消息告知祖父,祖父年事已高。”
“你做得对。”周太后以手绢拭去眼角泪痕,她也是疲惫已极,面色难看。周太后转向左正英,询问他的意见。
“等过了今夜,就请陛下与娘娘先动身南下。”左正英嗓音沙哑,说话时轻轻喘息,似乎很难提上一口气来。
周太后大惊失色:“皇上这个样子,如何能够动身……”
就在此时,一名宫侍滚地就跪,大声禀报:“太后娘娘!宫外乱了!”
“什么?”周太后命他详细道来。
宫侍禀报大行皇帝的棺椁出城之后,引来一群乱贼,他们砍断灵驾,开棺劫财,将苻明韶那具已眼生蛆蝇的尸体从棺材里拖出,砍成六段,头颅抛在夹道的草丛中。
周太后跌坐在椅中。
满堂俱寂,众臣骇然,此等惨景,闻所未闻。
周太后第一个回过神,她屏住气压抑着恐惧,问那宫侍:“镇国公呢?”
“徐、徐国公奋死抵抗,被、被乱贼杀了。
“秦禹宁呢?”左正英颤巍巍站起了身。
“秦大人逃脱了。”
左正英急促喘息着坐下,朝太后拱手道:“娘娘,立刻就走。”
“不行,哀家要是走了,皇帝怎么办?”
“娘娘!陛下怕是不成,不成了!”内殿里一名御医滚了出来,单膝跪地,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冲力,磕倒在地,“陛下所中箭上喂了剧毒,刺客箭法极准,陛下失血过多,怕是、怕是不成。”
“娘娘!”左正英起身重重跪下,继而头碰在地上,一声重响,他抬起头,额前沁出血印,双手交叠朝前一推,“请太后娘娘即刻离宫,禁军统领!”
吕临一身重铠从门外跨进来,铁靴顿地,发出森冷的金属之声。
“臣在!”
“护送太后娘娘立刻离京。”
周太后张嘴还要再驳。
殿内大臣齐齐起身,分成两列,对太后下跪,深埋下头:“恭送太后娘娘离宫。”
周太后一手扶在椅上,脸色煞白,深深抿唇,眼中带泪地扫过堂下跪着的官员。她鼻息沉重,呼吸略一停滞,继而扶着椅子起身,丢下大臣,唤吕临随她入内室。
·
京城街面上乱糟糟的,火把如同蹦出灶又碰上滚油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在全城各处燃遍。
人声、车马声、鸡狗嘈杂声遍地都是,妇人们抱着孩子冲出家门,男人或是抓起家中菜刀,或是锄头傍身,护着老人孩子从家里奔出。
初初入秋的夜晚,空气干燥,焦臭味迅速散开去,惨叫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贼兵各执尖兵利器,手无寸铁之人躲闪不及,便像是草人、纸人,铺盖遍地。
又有人各处放火,将人逼出屋舍,藏在家中会被活活烧死,跑上街头就成活靶子,贼兵纵马经过,留下一地死尸。血腥焦糊味在烈火中沸腾翻涌,火光将半壁天空浸染成血,竟似人间炼狱。
镇北军痛失大帅,对敌节节败退,损伤惨重,新任将领龙金山带领残兵撤退,已失去联络数日。零散驻军听闻夯州城破,由各地军曹率领,混乱奔逃,偌大京师竟无人守卫,近乎空城。
自皇帝、太后要弃城而逃的消息泄露,数日间京城里但凡能托关系想办法的人家都已离开,余下的是肱骨重臣、皇族宗亲,以及毫无门路的平民百姓。
这一夜京州府痛遭蹂|躏,衙役倾巢而出,官员奋身抵抗。
幸而贼兵人数不多,一个时辰的敲山震虎之后,便有数百披坚执锐的黑狄人巡街闭户,收缴活人兵器,将人赶进州府衙门、城隍庙、诸神佛寺、三清道观诸种占地甚广的屋舍建筑内,并分派兵员把守,禁止随意走动。
吵嚷之声渐渐平静下去,宫人逃的逃,被杀的被杀,宫女们在黑狄人冲破宫门前纷纷自尽。
皇宫一隅,三名当差时总在一处的宫女各自手中握着一柄簪子,互相看来看去,其中一人年长,她看了看另外两位妹妹,红着眼颤声道:“我数三声,一起使劲,千万、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是。”两声猫叫一般的应答。
她们一人手里一根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准姐妹的心窝。
火光和烟雾从宫墙上腾起,零星的悲呼飘荡在巍峨宫室上空,整座皇宫张开深不见底的巨口,令深囿于宫墙内的可怜人只能瞥见无可翻身的绝望。
“进来!”压抑着的一个女声响起,三人未及反应,手里的簪子已经被人夺下。
近乎荒废的宫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门,一女子把她们扯到门后,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跨过一片丛生的荒草,来到内殿,只见到地上或坐或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宫人。女人和女人挤在一起,太监们也挤在一起。其中数人衣饰华贵,竟是大行皇帝的妃嫔,风光无两却已有时日不曾现身的宁妃也在其中,她大着肚子,披头散发,身边挤着一名同样大肚的孕妇,两人仅仅抓着对方的手,背靠久无人上香供奉、积满尘埃的神龛。
“都不要出声,只要捱过今晚,谁也不会死。”白衣女子说。
“柳姑娘,要是贼人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我们、我们感激你的大恩,可我们不能活在世上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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