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我宁可死也不要……”
柳素光一身素衣站在黑暗之中,扫过殿内近百双慌张仓皇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无比柔和:“好,到时我绝不阻止你们。”
内殿不起眼的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点红星子忽明忽暗,那股香气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柳素光坐到虚掩的殿门口,以只有殿内能够听见的声音哼唱起她身后这群大楚宫人不曾听闻的歌谣。
伴着妙女的歌声,整座宫殿陷入沉睡。风自夜里来,柳素光唱完最后一句,双唇紧闭起。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蹙着眉头,呆坐半晌。起身时她双腿发麻,踉跄着跑出殿门,将早准备好的火油洒在这间荒芜废殿丛生的杂草中,秋高气爽,无人打理的荒草足有半人高,搔透她身上薄纱的宫装,细绒毛每挨上皮肤,就带起难以忍受的瘙痒。
做好准备之后,柳素光将最后一只桶重重杵在地上,坐上石墩,守在殿门外。她的脚边是火绒,手里却把玩起一支玉笛,她才得了这支笛不久,尚未学会,吹起来曲调生涩,如泣如诉。
算了。
就这么等下去吧。
柳素光放下了手,注视手中的笛子片刻,想起傍晚时分,漫天霞彩里,那人身着麒麟卫威武的袍服,紧张得满面通红。
“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我有东西要给你,还有许多话想说与你听。”
宫殿里悄然无声,太后亲自守在榻前,她一只手温柔地搭在皇帝头上,融融烛光里,她视新帝如同自己的孩儿。
只是她的脸上无一点脂粉,钗环也已全都卸下,宽去了丧服,仅仅一件单薄宽袍,里面罩着条素色长裙,侧身坐在榻畔。
大臣们已被送出宫,唯独重伤不治的皇帝被抛在宫内。
殿门被人推开。
周太后眼也不抬,手抚过新帝紫黑的面孔,那是中毒的样子,她的手指已经凉透,新帝咽气多时,两名宫人跪趴在地,不敢起身,如同雕塑。
脚步越来越近,却只有一个人。
屏风上投出一个身影,微有发福。
“母后。”苻明懋语气和缓地唤了一声。
周太后置若罔闻,以手中绢帕为新帝清理嘴角残余的药渍,让他能够体面一些。
“嗣皇帝已然崩逝,儿臣为荣宗皇帝长子,当初二弟弟薨逝,若无母后阻挠,儿臣早已继立为帝。今日之事,足见这些年是母后走错了路,何不返归正道,让一切回到应该的位置?”
良久,屏风后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苻明懋手抚上腰间佩剑,听见太后苍老不已的声音:“确实,是哀家错,一错数年。”
苻明懋手搭在剑柄上,放缓语气:“那就请母后准许孩儿入内,为大行皇帝殓尸。”
周太后仰起头,发出一阵冷笑,好一阵,她止住笑,答道:“你的人下毒,你还不放心。你不是要殓尸,是要再砍上两刀吧。”
“母后说笑了,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孩儿与他,也是骨肉至亲啊。”
“哀家有个问题,你先答了。”
“母后请问。”
“弘儿的死……”
“实非孩儿所为。”
随着苻明懋的回答,周太后闭上了眼睛,疑心俱都散了。她睁开眼睛,手离开新帝的脸,右手探在左手袍袖中摸到一件已被她握了许久,带上体温的物事。
“恕儿臣直言,若不是周家势大,二弟不会有此一劫。”苻明懋抬起头,从这一侧他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做出什么姿态,却分明有一声沉重的咳嗽传出,咳嗽声里仿佛挂了血气,凶猛得要将太后的心肺扯出来。
苻明懋笑着说:“母后,孩儿进来了,请母后恕孩儿无礼。”
苻明懋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见到周太后苍老颓然的脸,略拱了拱手。
一串脚步踢踢踏踏进入殿内。
周太后起身站到一旁。
苻明懋急不可耐地跨上前去,只见榻上的人因中毒而面色紫黑,容颜俱毁,他拔剑出鞘,朝尸体上毫不客气地捅去。
☆、残局(陆)
接连两剑下去,剑锋卡在尸体胸肋间,苻明懋一脚蹬在榻上,双手握住剑柄,向后猛力一拔。
寒光一闪,周太后紧紧握住手里的硬物,一手上去扶苻明懋,一手将手中短匕向前一送。
苻明懋背心一痛,手肘向后撞出,周太后当胸挨了这一击,身体歪斜着向后倒去,撞翻了屏风。
“抓人!”有人大叫道。
“抓哪个?”
“抓女的!”
立刻有士兵抓住周太后一条手臂,将她从地上提起,周太后反手便是一匕刺出。
“老贼婆手里有兵器,大家当心!”
士兵四散开去,领头的高念德本可一招取周太后的性命,却发现苻明懋扑倒在榻畔已许久不动,连忙跨上前来,当即惊得双目圆睁,失声叫道:“殿下!”
“哈哈哈哈,一帮反贼,也配称殿下!我呸!”周太后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士兵举起了长刀,刀刃冷光一闪。
当的一声脆响。
“把这些乱贼都拿下!儿郎们随我上!”一群黑甲羽林卫自殿外掩来,吕临一马当先带人冲进殿内,殿外殿内被藏身在宫殿各处的羽林卫团团围住。
“谁敢过来……”高念德话音未落,一枝箭矢从梁上飞射而下,直取高念德的咽喉,血花爆出,喷得苻明懋满头都是。苻明懋瞪大着眼,死前一眼也没有看过高念德,他死死盯着躺在榻上、被他砍了两刀的尸身,紧覆在尸体脸上的手无力滑落下去。
“不是……不是他。”
高念德鼓突的双眼死不瞑目地瞪着苻明懋,这句话的意思他没能想明白,眼前一擦黑,他断了气。
嗖嗖数声,箭矢如同漫天大雨射向下方,叮叮当当打在桌椅板凳、屏风香炉上。
周太后缩到一张桌下。
一名贼兵手中刀胡乱往桌下扫来,周太后左躲右闪,其中一条桌腿被削断,桌子倾斜下去。
周太后抱头蜷在角落里。
一枚钢钉将贼兵脖子射了个对穿,血雾迸溅。
吕临满脸是血,大声吼道:“撤!”
殿内的羽林卫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顺着殿门有序快步退出,边退边将黑狄兵堵死在殿内。
“躲避!”梁上一声暴喝。
继而一阵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下。
吕临背靠在殿门上,左右俱是羽林卫的兄弟,个个同他一样,以全身重量或抵门或抵窗,门窗缝中漏出数柄铮亮钢刀,殿外的禁军侧头躲避,就地一滚。
殿门的猛烈撞击渐渐消止。
吕临侧过头,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爬起身,按捺不住喘息,侧耳贴在窗上。
不片刻,吕临确定殿内已归于死寂,他推门而入。
一阵浓烈的腥风扑面而来,遍地死尸,站着的人身着麒麟卫袍服,领头那位收起弩机,走上前来,朝吕临一抱拳。
“我要带走一个人。”
“去吧。”
那异常高大壮硕的男子脚步在尸体上绊了一下,旋即稳住身形,他埋头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进内室,弯腰拔出高念德尸身上参差杂乱的箭,单手握住他腹部的箭杆,手一用力,拔出了箭。
众人见他低下身,抱起高念德,转身跨过一地尸体,步出殿门,一脚踩进与夜色相互掩映的硝烟。
“太后。”吕临颤声唤道,他人一面往前走,一面心跳如雷,殿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无一不是被射成筛子,遍插着刀兵。
“太后娘娘。”吕临走近过来,桌榻同时被人扛起,伴着两声不约而同的怒吼,两把钢刀拼成一把剪子,张大嘴朝吕临的脖颈咬来。
吕临向后弯腰,整个上身与地面平行。
二人一击不中,便即分开,一前一后以刀砍来。
吕临挥手朝当面那人甩出袖箭,那人眼怒睁,倒下地去,身子不住抽搐。另一边,吕临身后部下以长剑当胸把偷袭者刺了个对穿,脚步向前疾奔,将人钉在墙上。
一股不祥涌上来,吕临呼吸发凉,他谨慎地提着十二个胆子掀翻能够藏人的桌子和矮榻,俱无活人。
吕临的视线扫向置放装作李宣尸体的宫人那张榻,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把榻移开。”
四名羽林卫一人占着一个角,连榻带榻上平躺着的尸身抬起,挪动的过程中,一名羽林卫有所发现,叫道:“统领,榻下有人!”
“太后!”吕临唤了一声,心底里发凉:要是活人,怎么会不出声?
吕临回头对手下们做个手势,示意他们各自散开,把地方围住,小心古怪。随着床榻被抬开,现出榻底的两个人,周太后睁着眼,手中短匕插在一黑狄士兵的心窝里。
“太后。”吕临松了口气,上前去,跪地抱拳,“宫内混乱已经平息,请太后到前殿去主持大局。”
周太后一动不动。
“太后?”吕临曲着膝的一条腿朝前挪动半步,他抬起手,气息不由自主屏住,手伸向周太后鼻端。
寂寂秋夜,满城浓烟散去。天色将明时分,正是夜色最浓,夜露最重之时。姗姗来迟的一队人马冲入无人把守的京城,当先一人头脸藏在头盔中,一身铁甲裹覆,手中剑直指苍穹,号令手下儿郎冲进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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