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耳环、珍珠头冠、各式金镶玉的玉佛,多是大师开过光的,她从手腕上摘下了日常佩戴的一串紫檀小叶佛珠,撂在妆镜前。
镜子里,太后脸上挂着残妆,她昏迷时被宫人挪来挪去,脸上粉蹭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眼圈红得似是刚哭过,那不过是晕在眼上的胭脂。她手指点在唇上,指腹贴着的皮肤,纹理深刻,手指顺着嘴角,按在了脸上,曾几何时,这是一张丰盈玉润的脸庞,现在轻轻按出的一个凹陷,好一会才能复原。
周太后眼底浮现出厌倦。
这身皮囊,犹如一张被人用出了油污的抹布,再用力搓洗,也看得出无法复原的陈旧。
她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了推窗户,听见金属清脆的声音,窗户被推开一条缝,缝隙里清晰见到窗户已上了锁。
这时开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太后迟钝地转过脸去。
门缝里是一张太监的脸。
“你来做什么?蒋梦呢?”周太后不喜欢孙秀,看见孙秀,她心里就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股怪异像是一条臭水沟,在荣宗驾崩前那几年,横亘在她的心里,每当荣宗碰到她,她就会浑身僵硬,皮肤上浮起小疙瘩。
孙秀没有作声,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盘,盘里是一壶酒。
孙秀皮笑肉不笑地朝周太后道:“夜深,想着太后娘娘今夜一定不好安睡,咱家特意叫人备了这壶酒,请太后用了,也好睡得踏实些。”
周太后看着那壶酒,牵动嘴角,问道:“嗣皇帝定下了吗?”
“定下了,新帝是先帝遗诏中指定的那位。”
“苻明懋?”周太后冷笑道,“成王败寇,合该如此,东西放下,你把蒋梦叫过来,哀家不想做个糊涂鬼。”
孙秀道:“蒋公公忠心难得,晓得太后今夜上路,已先去候着了。”孙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周太后,他心中仍是犯怵,眼光与周太后凌厉的眼神一对,匆匆垂下,“这世上没有奴才让主子久候的道理,太后晕过去时,陆大人请出了先帝遗诏,诏书里交代了李宣乃是先帝血脉,另选出了四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登基。”
“李宣?”周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也拔高了些许。
“是。”孙秀低着头,“左大人在朝上禀明了情由,先帝并非苻家子孙,当年先帝的母亲居于妃位,久无身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下的却是公主,便趁睿宗在北关巡视,命太医催产,使得孩子提前降生,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机会偷换龙嗣。”
周太后跌坐在椅中,良久,她才出声:“你是说,哀家的夫君,并非真龙天子,而是不知哪抱进宫来的贱种?”
周太后的话实在难听在,孙秀没有答言,朝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跪到周太后跟前,将毒酒高举过头顶。
“这不可能!”伴随着低哑的怒吼,漆盘被周太后打翻在地,杯盏酒壶俱碎。
孙秀怒不可遏,上前欲要动手,周太后一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压在背后,一把按在贵妃榻上。
孙秀胸前撞在木头榻沿上,几乎呕出苦水来。
小太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孙秀心中暗骂没用玩意儿,接着脸就挨了一记耳光,他的左臂几乎被扭断,疼得他张嘴不住吸气,眼冒金星地听见周太后问话:“你说先帝不是睿宗的儿,那他为什么立李宣为新帝?李宣是私生子,除非先帝的儿子们都死绝了,才能轮得到他。”一个微乎其微的念头让周太后的话语戛然而止。
孙秀疼得说不出话来。
周太后迟疑道:“李宣的母亲,是被换走的公主?”
因为疼,孙秀胸中憋着一股劲,大喊道:“是,是,只有李宣,李宣才是真龙天子!”
孙秀膀子上的劲松了,他委顿在地,抬不起左臂,只得以右手按住左边肩膀,忍痛摸着骨头,确认左臂并未骨折。他实在太大意了,周太后并非是娇滴滴的弱女,只带一个小太监来,就想将她赐死,他这狗脑子也想得出来。孙秀连滚带爬地起来,阴毒地觑了一眼侧坐在榻边的周太后,不敢再动手,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刚一开门,孙秀就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继而跪伏在地,颤声道:“叩见、叩见陛下,奴才……奴才……”他舌头打结,一时说不出囫囵话来。
傍晚才被任命为禁军统领的吕临,冷冷看着缩在地上的太监,压低嗓音道:“还不滚。”
孙秀不甘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他自认是自己扶上去的新帝。
皇帝并未看他,直接步入内殿。
吕临紧跟其后,门外两排站开十二名羽林卫,没有一个人看他,孙秀却觉得如芒在背,肩上火辣辣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脸上。他曲着身爬起来,背对殿门灰溜溜地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后被宋虔之敲晕。说明她虽然不完全信任这个外甥,但信任的等级是高于对孙秀此等人。
太后不会杀青,她是毫无疑问的狠角色。
☆、怒涛(柒)
仅仅片刻,周太后便发出嗤笑,满含嘲讽意味的笑声由小而大,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出了泪来。她以食指轻轻拭去泪,不经意地从指尖弹去。
“给太后请安。”吕临与柳平文同时向周太后单膝跪地行礼,柳平文换了羽林卫的袍服,方便在宫中行走。
周太后点点头:“起来吧,吕临,你很好。”
吕临只得跪着,硬着头皮咬牙道:“太后恕罪,微臣见到先帝遗诏,不得不奉先帝遗命。”
“先帝。”这个称呼像一根针刺在周太后胸中,她脸色甚是不好,冷笑道,“你也知道荣宗不是真龙了?”
吕临沉默以对。
周太后扫到与他并排跪着的侍卫,眯起眼,嘲道:“这样的弱鸡也招进羽林卫,什么出身?”
发现是在问自己,柳平文背上汗沾透了单衣,大气不敢出地改单膝为双膝跪地,低下身,恭恭敬敬地朝周太后磕了个头,轻声答:“属下的父亲,是循州知州柳知行。”
“是那个被孙逸授命为循州太守的柳知行?”
柳平文心中惊讶不已,不敢抬头,颤声道:“属下与父亲在循州一别,早已失去联络,不知……”
“孙逸自立为王,国号宋,你父亲已投了这反贼。”
柳平文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周太后仍穿着白天的衣服,并未改装换容,她脸上脂粉零落,手肘搭在靠枕上,姿态既倨傲又脆弱。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华美架子,一推就倒。她的神色说明,她并不怎么在意柳平文的父亲到底是谁,做了什么,对此等叛国之举,她也见得厌烦了。
正当周太后移开目光时。
柳平文跪直了身,极不娴熟地将两手合并平推而出,再度朝太后磕头,磕得地面一声闷响。
周太后诧异地看他。
“太后明鉴,我父亲十年寒窗,以二甲第十名取中进士,在翰林院修习两年,闻听宋循二州有难,百姓遭蛮族与黑狄蹂|躏,循州原任知州赵瑜遭逢不测,父亲筹措全部家资,到吏部自请出缺,赶赴循州,原是怀着一颗救民之心。我们在路上,遭到蛮族暗算,后来属下因机缘巧合,为安定侯所救,北上途中,才得知所谓黑狄军队,并未从南岸登陆,而是一路横贯东西,直取风平峡。我父亲不知此事,以为循州也会像定州一般遭到屠戮,要向驻扎在祁州的镇北军求援,他就必须绕过宋州,而孙逸已占了宋州,前狼后虎,父亲只是不忍循州百姓遭到屠杀,才会向孙逸求援。”
“可你父亲已是循州太守,领的是孙逸的旨,难不成还是效忠于我大楚吗?”周太后冷声道,“忠臣不事二主,你父若是忠心,在孙逸进城时,就当面北自戮,以表忠诚。”
柳平文本已是鼓足勇气才说出这样一番话为父亲辩白,闻听太后的话,满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找不出来了。
周太后不再同这小小羽林卫纠缠,看向已经是嗣皇帝的李宣,她眯起眼,眼角皱纹伸出,她抬起一手扶额,片刻后放下手去,她胸口不住起伏,一腔复杂的情绪在胸中奔涌不息。
看见李宣,她尘封已久的关于儿子的记忆完全不受控地冲出来,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她抛起,使她无所依凭,再一口吞下,令她陷入永寂的黑暗。
周太后眼角发红,诧异地看了看手掌,指腹上明显沾着一丝湿润的光泽。
“母后。”
周太后眉峰耸动,几经颤动,也无法按捺住震惊,她道:“你称我什么?”
“陛下不可。”吕临惊呼出声,却来不及阻止李宣的举动。
李宣撩开袍襟,屈膝跪拜在周太后脚下,举止端重地对太后磕了三个头。
“儿臣代弘哥向母后辞别。”
周太后呼吸一促,一只手攥得死紧,掌心刺痛令她堪堪保持住清醒,没有将这虚伪做作的皇帝踹翻在地。
“哼,哀家的弘儿怎么没的,想必你最清楚。”周太后道,“先帝把你护得真是周全,匆匆让吴应中将你带出了宫,否则今日,轮不到你来向哀家磕头。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哀家的弘儿来磕这个头?你也该放肆够了,想要哀家的性命,把蒋梦叫来,让哀家问几句话,哀家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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