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听见自己极轻的声音在说:“先帝不是苻家血脉,也该还政于苻氏子孙了。”
苻明懋瞪大着一双眼,只看见宋虔之冷硬的侧脸,他站起身,同与他成日里形影不离的那罪臣,走进强光之中。
苻明懋头痛欲裂,屈身把头抵在石阶上,倏然热泪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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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莫西尔河水流潺潺,不同于南方时常泛滥作乱的曲水,银星一般散落在阿莫丹绒裙边上的西莫西尔河是女神最优雅的妆点。
狂风撕扯着多琦多去的鹰翼队王旗,他换了夏季的薄帽,一撮幼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垂在他深邃的眉间。
“王子,顺着母河向南再行军十里,我们就会碰上镇北军边防队。”手下以丹绒语大声向多琦多禀报。
坐在马上的伟岸男子遥遥南望,拇指摩挲着食中二指上的皮套。
约莫一个时辰前,多琦多在王车上读完他舅舅的来信,让他务必在一个月内,拿下大楚与阿莫丹绒接壤的五座边境小城,作为给父亲的寿礼。另一消息,则让坎达英几乎大吃一惊,坎达英虽然宠爱小儿子的母妃,但此女身份不高,更不像多琦多的母后曾是北狄仅次于坎达英一支的大族之王掌中明珠。因此多琦多从未提防过这位庶母,她的母族已被坎达英诛灭,幸存者不足十人,皆是绝色美人,充入坎达英的后宫。
坎达英疼爱这朵冰川上的雪莲花,赐她一座皑如山上雪的水晶宫,封她为琼华夫人。更一改征战四方的英雄作风,在上都为琼华夫人建造水晶宫后,坎达英又命人在上都仿照大楚皇宫式样,融合阿莫丹绒雕塑的动物元素,以羊为祥瑞,以狮为王,拔起一座气势逼人的王宫。
在多琦多看来,坎达英已是一头失去斗志的老迈雄狮,但他的余威仍让多琦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坎达英让他代表阿莫丹绒出使大楚,多琦多认为他是有意考验自己的能力,然而,这时候坎达英要册立琼华夫人为后,那他那位年幼的弟弟,就会跟他一样成为嫡子。
在阿莫丹绒,嫡庶身份不像在大楚一般分明,庶子同样有继承王位的权利,但坎达英对幼子的母亲如此明显的偏爱,让多琦多的舅舅感觉十分不妙。他的担忧和警惕透过书信感染了多琦多。
当是时,多琦多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李明昌捎来书信,称已成功暗杀白古游。
多琦多英姿勃发地坐在马上,南面压根看不见的城池,宛如鹰爪下瑟瑟发抖的灰兔,正等待他俯冲而下。
多琦多拔出一支箭,射向天空。
鼓号手吹起战斗的长角,马蹄雷动,鹰翼骑追随着阿莫丹绒年轻的主人全速向南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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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元殿外,龙金山的军队控制住了局势,他一身黑甲,步入大殿,铠甲铮然作声,引来一干文官侧目。
吕临手中刀架在孟鸿霖颈上,低声警告道:“别动,你可不是天家血脉。”
孟鸿霖脸色发白,神色衰颓,他右手虎口仍在渗血,兵器早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由吕临率领的羽林卫将孟鸿霖的手下悉数拿下,此时连统领也落在吕临手里,其余追随孟鸿霖的羽林卫只得投降。
左正英从两名侍卫中走出,向殿上诸大臣拱手。
荣晖老泪纵横,颤声道:“左兄。”
左正英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拍上荣晖的肩膀,两人都是白发苍苍,凹陷的双眸对上,皆在对方眼中看见数十载光阴流转,一时都有些恍惚之色。
经了这一场大变,官员有些身上带伤,有人报告几位大人的名字,已死在乱刀之下了。
宋虔之几夜不曾睡好,此时头重脚轻,却知不能再耽搁下去。
一名羽林卫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李晔元押上殿,李晔元没有醒来,卷着身子缩在地上,像一个破旧的麻布口袋。李相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许瑞云不怕事地提着苻明懋的后领子,将人一把搡进殿里,苻明懋像个陀螺般原地转了好几圈,险些撞到棺椁上,被人抓住胳膊,定住了身形,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到施以援手的是陆观,登时面如土色。
他心中仍然惊疑不定,然而这数年之中,苻明懋一直在查他二弟之死,有些事情怎么也说不通,他心中害怕,也有些暗暗地晓得事,手下查到一半,就被他叫停。那些隐忧,就在刚才,被宋虔之毫不留情地戳了个底儿掉。
苻明懋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时不时还伸长脖子打个颤,像极了疟疾病人。
余光里瞥见殿门外走进来个人,站在逆光之中,他生得极漂亮,这人苻明懋也认识,苻明弘还在时,苻明懋去找这弟弟,没少拿李宣打过趣。
接着,苻明懋听见了此生听过最为荒唐的一段话,他像被缚起双掌,推倒在油锅上的一只鹅,只有伸长脖子做最后的挣扎。
孙秀在殿上,大声宣读完荣宗的遗诏。
荣晖要叫人去取铁鉴,左正英取出身上的荷包,交给太监。
孙秀验过,结果不出人料,这封遗诏才是荣宗的亲笔。大太监孙秀作证,先帝驾崩前,他也知道有这封诏书,当年荣宗不知道李宣的疯病是否能好,因此让吴应中带他出宫,四处求医问药。遗诏中说,李宣若是疯病不好,则由四位辅政大臣主事,待李宣有了皇嗣,将皇位传给李宣之子。
“李宣,不是当年跟着故太子的伴读吗?”荣晖向左正英求证。
左正英是老臣,他的话比服侍先帝的宦官,更能令官员信服。
“荣宗皇帝在诏书中说了,李宣才是苻氏子孙,这牵扯一桩宫中旧案,若非今日非得为继任者正名分,老朽不会到这殿上来。”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明白过来,左正英原本就知道一些事情,然而全貌还是陆观告诉他的,左正英信与不信,信了哪些,为何相信陆观的说法,宋虔之大概能够想到。
更让宋虔之庆幸的是,荣宗与梨花庵里那位不幸被舍弃的公主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由德高望重的左正英来说,比从他这个年轻侯爷嘴里说出来可信得多。宋虔之看了一眼孙秀,孙秀宣读完诏书,已退到一边。
那时查到陆浑曾为太后解毒,巧合的是,陆浑在太医院正是大展才能,如日中天时,突然辞官还乡。宋虔之与陆观都怀疑过,陆浑是否与谋逆案前不久,荣宗的崩逝有关,当时太医院完全处于陆浑的掌控下,荣宗驾崩前,也一直是他主治,治死了人,并未获罪,反而在那一年间,陆浑常常无故受赏。
后来苻明懋在风平峡找他见面,直接告知宋虔之,先帝是苻明韶让陆浑毒死的。这点宋虔之始终认为存疑,因为苻明韶当时是储君,还是个处于弱势的储君,上头压着权力极大的皇后。而陆浑的经历说明,他至少是深受周太后的宠信,从可能性来说,周太后比苻明韶更加可疑,也更可能对荣宗下手。
但宋虔之想不通的是,帝后二人,从来便是恩爱的典范,他们年轻时同生共死出入沙场至今仍是民间乐道的佳话。在宋虔之看来,荣宗对他姨母也是宠爱有加,宋虔之小时候隔三差五就要进宫陪他的皇后姨母说话,跟太子表哥玩闹,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姨父,是深爱着他的姨母。
左正英说的话,宋虔之完全没听进去,他回过神来,大臣们俱皆沉默。
遗诏是真的,又有重臣的证言,陆观命周先拿出了一沓李晔元与苻明懋的通信,夹杂其中还有数封,竟然是李晔元与李明昌的通信。
这连宋虔之也没想到。
“黑狄人能顺利攻进来,也是苻明懋早数年就在容州设下黑狼寨,以匪寨掩盖为黑狄军队囤粮的目的,将黑狼寨作为据点,趁去年冬容州爆发瘟疫,命人四处散播谣言。”陆观说。
秦禹宁叹了口气:“当年是我按照先师的指示,在朝堂上力主保苻明懋性命,不想酿成今日大祸,终于真相大白,我这心里也舒了一口气。真要是让此等奸险黩武之辈坐上皇位,先师将不能瞑目于泉下。”
左正英扫了秦禹宁一眼。
秦禹宁轻轻咳嗽一声,避开他的视线。
“左大人,那便请皇上上殿来,接受臣等拜见,大行皇帝的遗体,也要尽快安葬。”荣晖眼角发红,话语虚弱。
李宣在众臣睽睽注视下走上承元殿主位,他脸色苍白,同苻明韶长得没有半点相似,更不像荣宗皇帝,却令人想起画像上的穆宗皇帝,生着一双柳叶眉,双眼明亮,气质清隽,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
群臣跪拜,李宣坐在龙椅上不由自主浑身紧绷,僵硬得仿佛谁给他一个指头,一戳,就碎。
柳平文轻轻握了一下李宣的肩。
所有人跪倒在地,除了孙秀,没有任何人看见这样的小动作。
终于,宋虔之听见李宣微带颤抖,却十分坚定的一声:“众卿平身。”
他胸中那口浊气,总算轻轻吐了出来。
接着,龙金山向嗣皇帝奏报了白古游被人暗害,满朝俱惊,却没有任何一位大臣站出来谏言,连左正英的脸上也出现了震惊,瞬时间老了十岁,站在朝上,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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