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吃不下东西,瞧着里头有一味白里透红的雪花山楂,拣了个甜嘴巴。东西不当时,不比冬日里吃着好。
“知道你有事要问,问吧。”秦禹宁喝了口茶,朝家丁吩咐,让人把厅里的下人都带出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秦禹宁、宋虔之与陆观三人。
在问军情以前,宋虔之实在憋不住了,先问了秦禹宁在殿上说的话是否当真,李晔元手里的信到底是不是他外祖父写的。
这问题在秦禹宁的意料之中,他点头:“是先师所写。”
宋虔之提起的心沉了下去。
“笔迹是可以假造,但先师所用的信纸,是京城桃华轩在十年前所产的一种专供大内所用的笺纸。这种纸便是细看,也未见得能看出它与旁的纸有什么不同,只是拿来书写,手感流畅,妙不可言。每年所供不多,我在先师处见过也用过。桃华轩在三年前就已经关张,事情发生在六年……”秦禹宁沉吟道,“接近七年前,当时李晔元还没有资格接触这些细微名物,他也不会在那日就料到今日会走到此种境地。”
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填在宋虔之胸腔里,他压抑着嗓音问秦禹宁:“所以我外祖父的意思,是要杀大皇子的?”
秦禹宁:“以朝上来议,要做贤臣,忠顺第一。历代帝王最忌惮臣子僭越,越是身居高位的臣子,越是受上位者重用,却也越遭到怀疑。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对大楚的忠诚毋庸怀疑,他一生都在构想如何建立起一套,即使帝王昏聩,也能自如运转的朝廷系统。”
宋虔之呼吸变得急促。
“喝口茶。”陆观适时递过来热茶,宋虔之赶紧喝了一口,长吁出一口气,心里稳了点。
“但他对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整个朝廷体系的运作,连君主也未必能够精准把控。”秦禹宁将一盘堆成小山的金桔推到宋虔之面前,示意他看。
“顶尖儿的,是皇上。往下一级,是首辅,再下,是各部。我大楚立国以来,设过左右相,也收拢过相权归于一人,但整个宰相府是怎么运行的?分东西曹,设置曹官,曹官以下,主簿两名、掌固八名,上四下四。历代相君要为君主分担一些不能挑到明面上来办的事,或是要委屈行事,就需要幕僚。这群人所占数目不小,史上幕僚人数最多是大奸相薛元书,他在任时府邸占地万亩,门下仅仅是为他草拟各种文书精通经史的在册的就有一百二十余人。当时整个宰相府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千余人。其中不上品的内外役使计八百余人。薛元书杀头抄家后,宰相府的规模一度缩小到千亩,上下人员不足百,后来发现在审查全国上下官员政绩,做出四品以上官员的任用决定这些基本的相府行事时,人手不够。经过一番调整,生成定制,宰相府少也要三四百人。这是单一个相府。”秦禹宁看着宋虔之,“加上六部,各州、各县、各司,整个朝廷就像是一个皮厚肥壮的巨人。你想一下,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你会低头去避让脚底的蝼蚁吗?”
宋虔之:“便是踩死了蚂蚁,也察觉不到。”
秦禹宁点头:“所以,真正掌握实权的,不是君主本人,甚至不是首辅。君主与首辅只能决定王朝的方向,但他不管划桨,不管定锚张帆,他可以决定船长用什么人,船夫用什么人,船夫又要决定自己用什么桨。掌舵能不能替船夫决定他的桨,当然可以,但用着不顺手,船夫就生气,生气就怠工,最后用什么样的桨趁手,还是得落到船夫自己身上。”
宋虔之想了想,道:“所以外祖父是想打造一艘能够自己决定行驶方向,自己躲避暗礁,一往无前的航船?”
“差不多。双鸿年间也不全太平,与邻国发生战争时,财政吃紧,才让师父想通过制度,至少保证国富民安。只是到了晚年,师父不得不承认,划船不用桨,是空中楼阁一般的设想,至少现在办不到。牵扯太广,人心难测,旁的不说,就是向朝廷缴粮,浮收也十分可观,层层用人的地方都要润着,否则就迟滞漏收。我朝不常设太傅一职,位高权重之外,更是一种荣宠,彰显君王的信任倚重。我跟着师父的时间最长,到得晚年,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他可以因事而制,把自身的错误降到最低,但他无法控制处于这个庞大官僚系统里的每一个人。”
没想到外祖父原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的人,宋虔之不禁生出唏嘘之意。谁没有过年少时候呢,初入官场时,总有些抱负,经年累月,跟人的交道打得越多,要么日益圆滑,懂得侍上慑下,要么早早出局,没得玩。
洪平县令的影子在宋虔之眼前一闪而过。
“吃个橘子?”
宋虔之谢过秦禹宁,随手把橘子给了陆观,陆观剥好,分一半给他,自己从盘子里挑挑拣拣找了几样爱吃的。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眉毛抬了抬:???
“陆大人今日很安静。”秦禹宁道。
“你们谈,我吃东西。”陆观漫不经心地说。两人尚未谈到他想听的东西,贸然开口反而破坏了叔侄两个的亲近。
“苻明韶怎么坐上那个位子的,我们三人心里都有数,主要是周家出力,在苻明韶从其余几位皇子里脱颖而出前,陆大人没少出力。但要把苻明韶拿捏住,他身边的羽翼得剪除干净。否则为什么选苻明韶?没有道理。选他就是他底子够干净,在朝中几乎无人支持,这样周家才能成为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后援,那么事后翻脸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他没有这个能力翻出太后的手掌心。至于先师,摆在他心里第一位的自然是国,其后是家,君相本来不一定是对立面。师父在太傅位上时,朝中没有与他掣肘的大臣,荣宗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拓宽疆土,整饬官场,充实国库。他跟太傅是一拍即合,太后作为太傅之女,既可以维系君相的关系,又可以安定后宫。”秦禹宁叹道,“加上大小姐熟知官场,家学出众,能够深得荣宗的喜爱,完全不令人意外。你年纪太轻,不熟悉先帝,先帝有深重的危机感,他喜欢的并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大小姐进宫后,圣宠不衰,即便为了诞育皇嗣,先帝也宠爱过旁的嫔妃,那些恩宠比起皇后所得到的,都是毛毛雨罢了。”
“在先帝的诸位皇子之中,只有大皇子的母妃地位尊贵,当时她的兄长已显现出会承袭王位的苗头。而那时候你外祖父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常年称病无法上朝。”秦禹宁摇了摇头,“是我的误判,若是当日按照恩师吩咐,参死了苻明懋,他也不会有机会引兵入境。”
“也就是说,当时秦叔你和李相都得到我外祖父授意,要定苻明懋的死罪?李晔元所示的那封信不是伪造出来的?”这点宋虔之在殿上就已想到了,刚听完秦禹宁的辩白,他也有一刹那的动摇,认为李晔元在说谎。后来联系到秦禹宁跟外祖父是同一阵营,秦禹宁要是承认李晔元所示的信件是真,则秦禹宁自身在朝堂上也会受到怀疑牵连。
现在宋虔之的想法得到了印证,他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秦禹宁的话声同宋虔之心中的想法叠在一起:“先师也是人,人有的弱点他都有,所谓忠孝难全,他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太傅,一生光风霁月。杀苻明懋其实没错,帝位之争,手足相残,兄友弟恭的皇室子弟是凤毛麟角,不是没有,只是难碰上。苻明懋与苻明韶这两兄弟,谁登上皇位,另一人都会是这个下场,就算周家不替苻明韶做这件事,苻明韶自己也会想办法做这件事。”
苻明韶为人自卑与自负兼具,连扶持他上位的周太后他也信不过,无事生非地兴风作浪,想要真正大权在握。宋虔之心情十分怅然。即使苻明韶铲除了他自认为的束缚,也一样会被千丝万缕的关系绑在龙椅上。
从来没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是乾纲独断的。
因为人力有时穷,圣人治国是个妄想,早已被过去确证了无数次。
“茶凉了。”宋虔之端起碗,又放下去。
秦禹宁叫人进来换茶,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活动筋骨。宋虔之一回头,见陆观还在吃,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许,他精神很好,一点也不困,这一夜左右是睡不着,来找秦禹宁说话,是找对了。
秦禹宁负手站定在一幅画前,墙上挂的是一幅仙鹤图,画上一对儿仙鹤,姿态清逸,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飞,隐没在飘摇的云海之中。
歇了一会,已是四更天,连秦禹宁都走了困,下人换上来的是浓茶。
那封信原是宋虔之心里的一个疑问,这会彻底弄明白,也不在那上头纠结。宋虔之看了看陆观,长驱直入地同秦禹宁谈白古游遭到暗害,问他边防军务。
“不急,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亮,我先问你一句,往后你作何打算?”
宋虔之愣了一愣。
“新帝同你关系如何?”秦禹宁问,“他对你是何态度?”
一朝君王一朝臣,李宣上去了,推上去容易,之后的事情反而更难。原本朝堂上分成两派,一是李晔元为首的李派,一是秦禹宁为首的秦派,秦派大多是周太傅留下来的人。现在李宣上位,所有人都一团雾水,不知道新帝是什么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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