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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方璋的死不悔改,与他人稍有差别。
  别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璋却连江山都懒得改。
  叶鸯不想再跟他胡闹,收起佩剑,转身上楼。被他那么一气,居然气得饱了,此刻腹中非但不空,反而鼓胀。想想师叔多年来每个日夜都要受他的气,还要因他殚精竭虑,叶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师叔清瘦的缘由。气到吃不下饭,可不就瘦了么?
  回到屋中,蔫蔫地往床上一躺,对着那扇惨遭毁坏的窗发起愁。江礼望着窗扇,同样愁眉不展。倪裳才带着小妹上街没多久,这边就坏了一扇窗,待她归家,怕又要大发雷霆,掏出算盘按着他们算账。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该劝你把北叶那些东西留给佳期如梦。”江礼赧然道,“住在这儿白吃白喝,还常常搞坏物件,着实难堪得很……”
  “方璋那混球都没难堪,你难堪什么?”叶鸯不以为然,“他在这里不光白吃白喝,还白嫖,你见倪裳姐找他要过半个铜板?”
  江礼嗫嚅半晌,又说:“至少他师父会付钱。”
  叶鸯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平时不见你这么聪明,一到跟人较劲儿,你比谁都精。她没找你要钱,那是因为她出得起,她手下的姑娘们边玩边打边数钱,但凡抽出十之一二,都能给你置办一身新行头,你吃她两顿饭,她还能跟你计较?”
  “你越来越凶了。”江礼不悦,“就不能对我笑一笑?”
  自打清双走后,江礼无事可做,愈发黏着叶鸯。叶鸯睡觉,他跟着,叶鸯饮食,他盯着,就连沐浴,都要搬另外一只木桶进屋,面对面泡着。叶鸯暗自翻白眼,更觉得他不找叶景川拜师简直就是双方的损失,这般相似的二人,怎就无缘做师徒?
  “你越来越烦了。”叶鸯随口应答,“你天天缠着我,我光忍着不揍你,还冲你笑?想得倒挺美。”
  木椅声声叫唤起来,江礼挪到叶鸯近处,把脸凑到他手边,胡搅蛮缠:“来来来,打,照脸打,打完笑一笑。”
  昔日的南江小公子,如今沦落成泼皮无赖,不晓得是跟谁学坏。
  右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叶鸯露出一个假笑,问:“满意了否?”
  不能说满意,但也不能说不满意。江礼直起腰杆,捶了捶肩,主动转换话题:“今晚吃什么?”
  “你到楼下去,把那王八犊子扒了皮扔进油锅,我们晚上就吃他。”叶鸯说着气话,腹中饱胀感逐渐消失,竟是被江礼这一句话问得饿了。满怀惆怅地摸摸肚皮,裹住被子往床里一滚,悄悄盘算着何时外出觅食。
  佳期如梦楼内空空,仅剩下他们几位,从前足不出户的倪裳因生活所迫,只好每日亲自上街采买,回来洗手作羹汤。然而她带回佳期如梦的,尽是瓜果蔬菜之类,少见半点儿肉星,叶鸯又对素菜兴致缺缺,因此食不下咽,面对素菜,想念荤腥。
  方璋细皮嫩肉,架到火上烤一烤,也许很好吃。叶鸯舔舔嘴唇,开始追忆从前吃过的美食。
  饿的时候,越想食物就越饿,可叶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五花肉、酱肘子、大包子……一个接一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肚子咕咕直叫,催促他外出买点小吃。
  叶鸯踢开被子,重又穿好鞋,烦躁地拍拍衣摆,道:“我去外面找东西吃。”
  “她们快回来了,你打算这时候出去?”江礼打个哈欠,随他出屋,一边走一边念叨,但直到两人真正出门上街,顶着绵绵细雨站在包子铺前方,也没有撞见倪裳。
  皮薄馅多,香飘十里,是叶鸯爱吃的大肉包。
  倪裳并不忌讳肉食,只不过前几月吃多了肉,如今看到荤腥便觉得腻。说来凄惨,她吃肉的时候,叶鸯跟着方鹭,因此没能吃上,这会儿叶鸯回到巫山,想跟她一起享口福,她却厌了肉味,拉着叶鸯一同吃素。
  江礼和叶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肉包也要一块儿吃,才感觉吃得舒心。两人蹲在街边,人手三只大包子,满嘴流油,口齿生香。
  忽然,两双女儿家的绣花鞋停在他们面前,叶鸯认得那鞋上的花,瞬间抬头,谄媚笑道:“姐姐回来啦?”
  “你们两人什么毛病?”倪裳皱眉,“蹲在雨里吃包子?”
  “冒雨偷吃,别有一番风味。”叶鸯振振有词,又望向小师妹,问,“鲤鱼吃不吃包子?”
  江梨郁手中捧着饼,腾腾热气直往上冒。她看看叶鸯,再看看手中的饼,摇了摇头。
  “嗨。”叶鸯笑了。他想巫山的包子再好吃,那也是别人家做的,对小师妹而言,还是汪姨亲手包的包子更美味些。
  忆起汪氏夫妇,叶鸯眸中掠过一层阴翳。虽说现在他们活得还算舒坦,但那些事真真切切发生了。无名山依然无名,却再非最初的无名山。巫山的云和雨都变了,倪裳都变了,还有什么人,什么物,是永恒不变的?
  闷着头吃完余下的一个半肉包,叶鸯摇摇晃晃站起身,把油纸团成一团,抛入檐下摆放的小桶。那桶里没有雨水,在湿润的天气里依然保持着一份干燥,纸团掉进去,慢慢舒展开筋骨,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孩童伸着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

  ☆、第 102 章

  “孽子……”
  “不忠不孝……”
  “愧对列祖列宗——”
  如蚊蚋般的轻微声响自虚空中传来,在叶鸯耳际嗡嗡震颤,而他不论向东向西,向北向南,都逃不出这层层叠叠的围困。那言语声好似重峦叠嶂,将人堵在其间,叶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连下山的路径都难寻。
  嘈杂人声把叶鸯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目所能及处尽是熟悉或陌生的人影。亡故的近亲远亲齐齐俯身看他,七嘴八舌数落着他的卑劣,仿佛他唯一的价值,仅剩下供人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他们缘何愤怒,叶鸯知道一些,却不敢提,更不敢问。他感到自己像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儿,摔进凶猛可怖的狼群。尽管知晓这是梦境,那感受却无比真实,惶惑不安,惊恐莫名,化作一把锤子重重敲击他的天灵。
  影子们讨论着叶鸯的罪状,他本人倒没什么兴趣细听。他微眯着眼,在那一圈鬼影中寻找无名山上的某人。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滞留此处紧盯着他的,竟没有叶景川,叶鸯心生疑窦,暗暗想道:莫非这群死鬼视其为祸国殃民的妖孽,早已将他浸了猪笼?
  尚未来得及细想,肩头忽然搭上一只手,于群狼环伺之中扶他起身。叶鸯足下轻飘飘,软绵绵,仿若踩着云雾。回身一瞥,刚要开口,竟一头栽倒,挟着那人共同坠入深渊万丈。
  “……”
  叶鸯惊醒,心跳如擂,大汗淋漓,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稍微动弹,感到四肢酥软无力。轻轻咳嗽,发觉嗓音已哑,不知是否在梦境中挣扎着发声,惊扰了陪他入睡的江礼。
  往旁看去,事实证明他猜测得没错,江礼已然醒了,正揉着惺忪睡眼,一拱一拱地往他身边蹭。叶鸯抬手抹一把汗,只觉手心手背俱是冰凉,额角水珠滑落,当真冷汗潸然。
  江礼看他如此,料想夜间的梦不太对,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匆忙问道:“怎忽然醒了?是做噩梦?”
  “或许罢。”叶鸯双臂环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疲惫地闭上双目。他能觉出脑海中零碎的画面在一点点消失,犹如细沙上留下的脚印被风浪抹除。清醒地感受到记忆流失,是一种很古怪的经历,这就好比玉盘珍馐摆放在面前,香味扑鼻,可当人夹起一块仔细品咂,却又发现索然无味,入梦时惊恐,梦醒后平静,大约正如此。
  但那梦境终是给叶鸯带来了不好的印象,这会儿他抬首四顾,望见满室黑暗,总认为屋内各个角落中还潜藏着未曾离开的鬼影,待他睡去之后,又要冲出藏身地,抓住他的脖领子,驳斥他的叛逆。
  这等时候,叶景川若在他枕边,他多少能安下心。小孩子们最怕的非是挨打挨骂,而是自己孤零零地受罚。有人陪着一块儿遭罪,一块儿倒霉,当然比孤身一人要舒服些。
  叶鸯撩起被角,拭去面上的汗。此时他身上的冷汗已干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他向后躺倒,打算继续安睡,然而胸腔里的那玩意儿不停乱动,吵得他睡不着觉。
  “分明每天喝着药,怎还做噩梦呢?”江礼凑过来,伸手摸摸叶鸯胸口,“做了什么梦?很可怕?——心跳得这样快,那是有多吓人!”
  “除非喝碗孟婆汤下肚,否则该做梦还是得做梦。”叶鸯调侃着,并未回答他后面的一连串疑问。
  江礼本也没指望叶鸯一一作答,笑了两声,便躺回去,不再追问。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温热烘暖了叶鸯,叶鸯往被子里缩了缩,跟他挤成一团,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儿,睡意渐渐上涌,极缓极慢地掀了掀眼皮,继续去寻周公。
  周公可解梦,然而叶鸯后半夜睡得舒服,既未做噩梦,亦未做美梦,全无一物可供人推敲解密。他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身,舒活舒活筋骨,昨夜的噩梦消失得不遗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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