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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不打不相识,用在他们二人身上可真是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江礼再度忆起当日酒醉失言的自己,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叶鸯一定是被激怒了,所以想报复他,娘亲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来打扰叶鸯的好心情。
  “昨夜那人,真是我娘派来的罢?”江礼欲哭无泪,忐忑不安,“他可有伤到你分毫?”
  叶鸯从鼻孔里出气,万分轻蔑:“三脚猫功夫若能伤到我,我便随你姓江!”
  “既然没伤到你,为何忽然翻起旧账?”江礼拭去瓷杯外沿的水珠,把水端到床前,递给叶鸯。如今他开始怀疑叶鸯小心眼,若非心眼小得像针尖,岂会把往事记得这么牢?
  “你可想岔了。”叶鸯淡然道,“我并非记仇,只是觉得很奇妙。”
  “那又有何妙处可言?”江礼不解。
  他总在说这件事奇妙,那件事也奇妙,然而江礼看过去,却没感到有多神奇。
  大概他生来异于常人,遇事总会多想一层。看破平凡表象,便能刺探到玄妙内里,而窥破萦绕在外的迷雾,必定需要慧眼如炬。
  “抛家仇,弃私仇,化敌为友——这不是妙得很么?”叶鸯一口气把水灌下半杯,舔舔嘴唇。
  听他这么说来,江礼似有感悟。接过水杯,心中涌现一点难言滋味,双唇掀动,意图与之交谈,最终却了无声息。世事变幻多端,有人化敌为友,有人反目成仇,妙是真妙,奇是真奇。
  人心常变,人事因此几经更易。因果相生,正当如此,感慨便是,无需多言。
  此刻江礼不过想起无名山下那方小院。
  冬去春来夏又至,故地重游之日,却是遥遥无期。
  “他把你那床被子抱去洗了,我今晚与你同住如何?”江礼侧目望向屋外,随口说道。
  叶鸯没料到此间竟然只有一床棉被,当即僵在原地。怔忡半晌,才问:“他总不能把被子整个泡进水里去罢?”
  虽不至于此,却也好不了多少。江礼保持缄默。
  ……原不该对见财起意的方璋怀抱期望。叶鸯一时间心如死灰。
  回头还是得换床棉被。

  ☆、第 98 章

  这厢叶鸯正因方璋而恼火,那头江梨郁随着清双在山间漫步,好不快活。清双似乎曾经来过这里,山间何处有突出的岩石,何处有冰封的水潭,她都一清二楚。
  江梨郁虽与清双不算很熟,但二人都是姑娘家,总能找出一些共同话题。清双是佳期如梦出身,平素听命于倪裳与叶景川,而叶景川恰是江梨郁的师父,有他在其中连接,两位姑娘之间的线,就轻而易举地牵了起来。既然不好谈家人,不好谈友人,那谈一谈师父,终归是可以的罢?
  玉树临风,高大俊美的男子,曾经也是一棵没长大的小树苗。江梨郁把手揣在袖中,俯身嗅山间一枝花,淡淡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她想师父从前亦和她一样矮小,后来是历经了许多年月,才成为天下闻名的侠客。她未能见证他的改变,但是,回到他居住过的地方,抓一角虚无的影,也可当作慰藉。
  清双掸掸衣袖,拈了片飘落的花瓣。山风劲猛,不知惜花,竟把姹紫嫣红尽数吹去,当真应了那句寒风无情。北国霜雪养出的人,亦如这冷风刚烈,炎阳似火烧不热他,掌中温暖融不化他,他好像生来就要站在山巅,俯视芸芸众生。
  初见叶景川那日是怎样情形,清双其实已记不得了,零散的记忆中,仅剩下一点冰冰冷冷的味道,像山顶终年积雪,像梅花凌寒怒放,一派清冷矜贵。她那时不喜对方做派,总觉惺惺作态,然而身为晚辈,纵有再多不满,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久而久之,竟习惯了他那副样子,再后来和他打照面,亦能壮起胆子,随口开几句玩笑。
  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便是叶景川留给她的最初印象。回溯往昔,清双发觉叶景川很少出现,偶尔现身,面上也基本不带着笑。相比倪裳的言笑晏晏,叶景川那张脸好像石头,非得拿一把凿子,才能在他眼角刻出几道笑纹。
  莫非剑术造诣达到巅峰以后,练剑之人会被剑同化?
  似乎有些道理。
  江湖中的小鱼小虾们,不正是经常学着名师的腔调,评价叶景川的剑法?
  人剑合一之境,非常人所能抵达,不过那几个字却好写得很,但凡识得几个大字,都要迫不及待地对其作出评价。
  至于说对还是说错,倒没太多人在意,毕竟他们只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平凡惯了,不能登顶,也不愿去攀登。
  “你师父那人冷得很,我原以为他今生只收一个徒弟,没想到后来为你破了回例。”清双伸出食指,在雪堆里戳出一个浅浅的坑,江梨郁扫了那坑洞一眼,随口回答:“在无名山上的时候,他倒不冷;我从小就见他住那里,称得上是平易近人。”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他笑起来极好看,不过对叶哥哥很凶。”
  她口中的叶哥哥,自是指她师兄。小女孩儿无意识的言语,居然牵扯出了过去的称呼,清双从来不知他们之间还有这层渊源,当即一怔。
  无名山上的叶大侠,或许和佳期如梦的那位判若两人。
  他笑起来很好看,性情温和,譬如春风。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在他心中或许没有。他教导江梨郁读书习字,耐心程度甚至于超过其双亲。
  但他对着叶鸯,却是要严厉不少,这兴许是因为他对两个徒弟所抱的期待不同。
  “嗯?我听你师兄提起过,说他时冷时热,时好时坏,讨厌得很。”清双转转眼珠,开始思索叶鸯那番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直觉告诉她叶鸯所说是真,江梨郁所说亦是真,至于她亲眼所见,更是真到不能再真。这叶景川,还有挺多面孔。
  江梨郁嘻嘻一笑:“师兄练剑不认真,读书写字也不认真,师父当然要罚他。他自作自受,怎还赖上别人。”
  “兴许不止这些呢,还有旁的事情。”清双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不由得也笑起来。叶鸯瞒得可真好,连他师妹都对这段关系不清不楚,甚至于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
  清双一笑置之,将此事略过不提。
  阳光照在雪上,一会儿变一个方向,雪堆的色泽因此有了些微不同。它的光来源于空中金乌,金乌向东,光泽便随之向东,金乌向西,那光亦随之西去;而它色彩纷呈,更由天边日月云霞随意摆布,朝霞色赤,白雪即染上丹红,晚霞深紫,地上艳色便添深一层。时至夜间,明月皎皎,清辉万丈,暗色天穹之下,千里缟素之上,珠光莹莹,又是一副摄人心魂的美景。
  江梨郁提着裙摆,在雪上印出一枚小小的脚印。
  她这习惯,倒跟她的两位哥哥相近。
  “雪千变万化,当真趣味无穷。”江梨郁道,“不晓得在师兄眼里,是雪的变化更有趣,还是师父的变化更有趣?”
  “你要这么问他,他断然要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清双笑言,“都说关心则乱,他太关心师父,所以谈到就慌;又说当局者迷,师父时冷时热,究竟是因为谁,他竟也看不清楚。”
  雪变过多种模样,到头来依然是雪。
  叶景川有无数面孔,哪一个是他?
  其实哪一个都是他。
  只不过他从来不向这里的人,展示他在那里的模样。
  叶鸯能见识到他的冷热,能感受到他的爱恨,不正意味着离他最近,最能触碰到他的心门?
  尽管清双和叶景川的接触少到可怜,仅限于他给佳期如梦众人安排的任务,但她与倪裳关系密切,大大小小的事,总听过几耳朵,叶景川的一些小习惯,她无意中也记得。
  如他这般谨慎之人,若非遇见叶鸯,否则断不会褪下外壳,露出真容。
  陌生者不清楚他的好恶,不清楚他的性格,他的一切全都是谜。
  倪裳与他自幼相识,到后来却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惟有叶鸯能与人侃侃而谈,一路说到东,再一路说到西,其地位之特别,可见一斑。
  既然他与大徒弟的关系是那样子……和这小徒弟,又有多亲近?清双忽而感到好奇。
  于是她问:“你当初为何选了他做师父?”
  在她看来,江梨郁成为叶景川的第二个徒弟,必然是父母登门请求的结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梨郁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我本无拜师的念头,入他门下,亦非我主动选择。”
  不是徒弟拜师,难道是师父选了徒弟?清双大为惊奇。
  一眼看破她的疑问,江梨郁哈了口气,搓一搓手,接上刚刚那番话:“并非我拜他为师,亦非他择我为徒。他做我师父,不过是因为叶哥哥当初开玩笑,说想要个小师妹,我又恰好上山来玩耍而已。”
  无巧不成书。
  叶鸯动动嘴皮子,就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他如此好运,清双不禁眼气。
  但转念一想,南江北叶与无名山的纠葛可谓源远流长、环环相扣,而在江梨郁身上,亦有着不可或缺的一环。叶鸯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伴,竟说不出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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