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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他肯放你走?”
“我本一白衣草莽,不想窃幸乘宠,振缨公朝。沉浮数载,心灰意冷,再难持禄保位,当复修初衣,息隐林泉。”
天若闻言,一声苦笑:“我初识你时,你本不是这砌词纹饰,口吐珠玑之人。”
“我本纥字不识,多得公主谆谆善教,化及冥顽。”
绥安所言藐藐,天若自知其未曾坦言,只转而道:“你乃喉舌之任。若你解印而去,无人匡国主政,必有暗贼蜂起,红紫乱朱之患。你亦可置之度外,餐松饮涧,避世墙东?”
“为人君者,擅行不顾,不纳忠言,必致沧浚横流,凤鸟不至。大势如此,我亦未可力挽狂澜。为免作亡国之臣,不如早归田亩,洗耳投渊,青门种瓜。”
天若不虞绥安会出言怨怼于寒轩,心中有缓,便道:“我本避世绝俗,无心国政,不如与君同去。”
“你乃天潢贵胄,玉叶金柯,怎可木食山栖,漱流枕石。”
绥安言语轻缓,而天若耳中,却字字刺心。看他掌上珊瑚,虽早移高处,他却从未暂忘。而自己,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在他心头,从未略有髣髴。时至今日,二人相对,还是这璧坐玑驰,端华疏冷。
天若此时,直是恨极寒轩:至少寒轩见过那林间草莽,弯弓射猎,野气一身。
“当年你三人相峙,我请旨下嫁,自以为可破此僵局,却不想,你心里,自始至终,我不过都是一局外之人。”天若一向自矜身份,人前从不稍假颜色,遑论黯自垂泪。天若作此语时不过寻常口吻,只是暗夜中,亦可见其玉面之上,有清光黯生。
绥安见此,亦起身上前。斜月朦胧,照得其面色如霜。
“我自知对你不住。”绥安垂首,不敢看天若双眸,“许是我终不过这天地间,一介孤人而已。”
绥安径自离去,天若孤立原地,再无阻拦,独留于这寒侵疏影,露花滴沥,凉月空堂之中。
只听得夏虫声里,有骏马急蹄,与泪同销。

自绥安去后,寒轩心有惶惶,日日如履薄冰,极力周全,朝中尚未见明涛,倒也风平浪静。前朝无事,后宫中,筹谋半月,终将送思澄言归家。
景颜深居避世,梁勋虽病体初愈,亦只可迎难而上,打理这许多琐事。
沉沉夏夜,兰堂明彻,清风偶作,更见清宜。梁勋淡妆轻扫,一身妃色素衣,头戴远岫出晴冠,未携依仗,只扶月知,径自向溢寒宫而去。
梁勋尚未走远,却见澄翠宫含莲到了顾缘宫前。
宫中一时无人主事,丹叶不可轻见宫眷,相迎者不过外间侍从。见含莲衣冠,便知是一宫执掌,虽不相识,亦依礼相待:“敢问大人是?”
“本座乃澄翠宫掌事,奉命拜会昭贵妃,并有一物奉上。”
“娘娘与掌事大人奉召前去溢寒宫,宫中一时无人主事,怕要怠慢大人了,不知中宫懿谕,所为何事?”
“中宫新得一品灵华三秀,念及昭贵妃玉体初复,易大人亦是有伤在身,二人皆未臻痊愈,特赠予二人补身。”
“平日两宫鲜有往来,不想中宫记挂,臣下冒昧,代为谢过。只是上殿离宫,大人是稍候,还是臣下代为禀告?”
含莲略有为难,踟蹰一刻,才道:“不知易大人可在宫中?”
那宫人不意此问,亦是赧颜:“大人虽特谕内居,却仍是外臣,不可轻会宫眷。”
“无妨,只将此物交予大人便可,大人自有轻重。中宫叮咛,此物奇珍,不容疏失,当交予贵者亲启。”言罢,只目示随侍,便有宫人奉上一锦盒,盒上绣一幅菡萏含苞,风销焰蜡,水调人怜。
那边小心接下,只躬身目送含莲步去。
他们未曾察觉,灯火阑珊处,含莲蓦然回首,满面含悲。

此夜中,人所不虞的,并非含莲突至顾缘宫一事。
梁勋二人穿堂过殿,直入溢寒宫内殿。只见寒轩一身玄色大氅,了无纹饰,头上一顶小巧银冠,亦是俗物。殿中昏晦,零星灯烛,遥遥相望,寒轩似已融于浓浓夜色中。
见梁勋到,溪见便奉上一套相同衣冠,梁勋未见意外之色,只任由月知替其更衣。
“此招甚险,陛下可已下定决心?”梁勋缓步上前,二人相对,素服简饰,更见二人清水之姿。暗夜中,一对姝丽,寒轩冷毅孤寒,梁勋宁和疏淡。
“委决不下,只会进退迍邅。若留其于内,思澄平行将就木,来日死生相隔,不得尽孝,他只怕更恨你我,一时外有扬波,其必遥相呼应,表里为奸。且有魏穰逐轻在此,她纵有非心,亦一时不敢妄动。满宫里,唯其一个外人,何不化敌为友,亦少一重后患。”
梁勋颔首,才见枝雨立于暗处,幽灯中,可见其面有怏怏。
“难为你了。”梁勋侧首一句,面有不忍,却亦无可奈何。
“自朕入宫,你便竭诚尽虑,一路相随。此行凶险,遑论贵妃,朕亦有不忍。只是放眼内宫,鬼魅横行,朕可笃信之人,寥寥无几。溪见担领宫之职,千头万绪,不可暂旷。也唯有你……”
“陛下有言,一路有精弩暗随,必保你万全。”梁勋宽慰道。
寒轩实则心头极是为难,但不可稍露颜色,此时只背对枝雨,缓缓道:“此行中,一要验明思澄言衷心,以防来日反掖之祸。二要探得其家中旧事,与公主,与魏穰氏,到底有无引绳唱和。三要细查此一路中,有何人往来探扰,便可知朝中人心所动,未雨绸缪。”
枝雨面色戚戚,只隐忍抑志,郑重道了句:“臣下定不负所托。”
寒轩浅叹一句,终是回首:“朕自知你心思澄澈,无心权财,朕只应允你,此事功成,便放你去过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众人一时默然,唯昏黄宫灯,照得这锦天绣地,金铺屈曲,一片凄惶颜色。
梁勋有心破局,便道:“走吧,夜长梦多。”
一行五人,便蹑足潜踪,自角门出,向宇禁阁而去。
夜步闲阶长,月出照独立。穿林过叶,便见宇禁阁外两架小车,思澄言携淮清月下独立,身畔唯三五羽林,持戈相待。
见二人来,众人俯身行礼,寒轩只道:“不必。”
“前朝不稳,亦为你安危所虑,不可大行仪仗,委屈你了。”寒轩看思澄言,一身龙葵色常服,了无珠饰,一头青丝如瀑,垂于身后。一抹月色下,那姣妍之姿,亦染霜尘。
“臣妾得蒙圣恩,得归故里,送终尽孝,已无他求。”
寒轩含辞多时,终是说出口道:“你我皆非愚人,你当明白,若借机生变,于我未必有所损挹,而于你,定是得不偿失。”
“臣妾不敢。”思澄言诺诺答道,分明见得,思澄言眸中一抹隐忧,盘桓不散。
“朕知你心头所虑,即日起,移魏穰逐轻出暴室,软禁于淑毓馆。你平安回宫之日,他便可外放锦都。”
思澄言面中一丝舒散,只稽首而拜,正色道:“臣妾瑄贵妃思澄氏,拜别陛下。”
寒轩面如止水,只道了句:“保重。”
言罢,众人便要上车启程。寒轩立于暗处,见得枝雨那纯然少年,依依不肯动身。踯躅一刻,终是满面愁容,登车上舆。
月白风清,两架小车,委蛇而去,没于夜色。寒轩二人立于原地,耳畔唯风搅苍桐,蝉噪蝼鸣,清漏不绝。
见车架行远,寒轩一句:“尔等务必不辱使命。”便见那三五羽林,亦出宫门,策马而去。
众人皆去,有宫众阖上那穹汉门。宇禁阁前,便唯剩其四人。
夜色阑珊,青冥茫茫,一滴露寒,袭上心头。
梁勋方才未曾开口,此时才道:“此一路甲胄暗行,可为御贼之用,亦可作绝患之举。臣妾只求,若有风云突变,切勿玉石俱焚,放那孩子一马。”
寒轩良久不答,梁勋早已心生惴惴,终是听得一言:“我尚未狠心至此,你多虑了。”

车行云林,迎满川风露。启帘邀月,听叠鼓残更。
一路猿啸虫鸣,不绝于耳,似鬼魅横行,引人心悸。
淮清见思澄言虽面有疲态,却正襟危坐,心疼道:“夜长路远,娘娘且眠一眠吧。”
思澄言只浅叹:“只怕今夜尚不得安生。”
行至城外,天色微明,一行人驻停驿馆。枝雨换过文牒,便有驿丞引三人入内。馆内局促陈朽,却尚清洁有致。思澄言携淮清入得上房,枝雨则独宿于东厢。
借月色明澈,淮清只持一盏小灯,便合门入内,准备安置。
淮清以手中之烛,去点室内灯盏。待烛火稍定,室内盈辉,二人回首间,不想却大惊失色。
“贵妃无须骇怪,孤恭候多时了。”
来者乃是天若,面中云淡风轻,坐于正位,自生威仪。因是变服诡行,鬓边牡丹,亦换做一朵魏紫。
二人稍定心神,思澄言谨慎道:“不知公主大费周章,到底有何贵干?”
天若慵然起身,却一把覆灭案上小灯,室内唯淮清手中一柄残烛,窗纱上只照得二人身影。天若立于暗处,缓言道:“当年在府中,年节典仪,尚有几面之缘。而自你我入宫,除阖宫夜宴,便未曾往来。如今连你杏帘在望,亦有耳目掣肘,当真是不如从前。”
闻言,思澄言面色略有舒缓:“公主纡尊降贵,委身茅店,实非与本宫叙旧的吧?”
天若未曾在意,只自顾自言:“思澄言,你可曾恨过磊氏?
在此荒郊行馆中,天若声音虽轻,却似一柄利刃,听来只觉心府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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