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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公主言重,成王败寇,恨他,不过是自苦而已。”思澄言低眸间,婉生一抹苦笑,“磊氏尚算宽宥,嫔妾未曾落阶成寇,沦为舂婢,已属万幸。今尚可晨鹊噪书,归乡事亲,嫔妾当惜福惜命,感恩戴德。”
“你可一枝自足,孤却是恨之入骨。磊氏溪壑无厌,一介白衣草履,窃幸乘宠,登位践祚,得万民供养,享九五之尊,尚不知足。更是帷薄不修,极情纵欲,求索无厌,妄置人伦。先帝尸骨未寒,便立中宫,如今,连嫡亲兄长亦……”天若自矜身份,言及此,便无可再言。
“若论伦常,他磊氏三人是何血脉,你我心知肚明。”思澄言话锋一转,“况当年鼎成龙去,若非公主进退失图,又临阵倒戈,怎会容磊氏野鸟入庙,渔翁得利?”
天若轻嗤一句:“当年宫车晏驾,连你,亦当是孤有问鼎之心?”
“自先帝驾鹤人寰,宫内风波不断。熙氏早是强弩之末,纪厉氏不过蝼蚁小卒,放眼宫中,可搅弄风云者,唯公主一人而已。”
“宫中人人疑心于孤,只是孤问心无愧,此番风浪,孤滴水未沾。”
月色如练,天若面如白玉,望之心宜。思澄言见天若言辞坦然,便问:“公主若无心涉水,又怎会来此,见嫔妾这无用之人。”
“磊氏小人得志久矣,我二人本秋毫无犯,孤便姑息轻纵。而今孤见弃受辱,忍无可忍,这帝位,当归正脉。贵妃乃将门英女,广交骁将,又身居高位,深谙内务,自可助孤一臂之力。”
思澄言面有哀色,只紧紧握住淮清皓腕,沉吟良久才道:“公主,家父日薄西山,不过旦夕,嫔妾孤身居内,无可援引。先帝早去,若得功成,嫔妾亦不过等死宫中,若生不测,嫔妾便当真一无所有了。”
“若得玉成,孤可准你外嫁魏穰逐轻。”
思澄言早料定天若将作此语,只平静道:“沧桑陵谷,时移世异,我二人早已面目全非,强续前缘,才是佳期尽矣。”
言罢,思澄言敛衣下拜,正色道:“嫔妾无能,不可助公主得成大业,请公主另觅高材,亦请公主放嫔妾一条生路。”
天若闻言怔怔,终是浅叹一声,掩身而去。
淮清扶起思澄言,不敢多言,只将手中残烛插于案边烛台之上。二人不堪疲累,跌坐于榻边,看这满室烟尘,蝇虻横飞。
忽而,思澄言美目一横,将淮清一把护于身后。霎时间,见一支冷箭,破窗而来,案上残烛,立时湮灭,室内一片黯然,唯剩点点月华,陋室独明。
二人大骇,淮清一时激起,只大呼一声:“有刺客!”
不想邮亭传舍中骤生横逆,如此旅夜孤人,霎时间已是命悬一线。
淮清呼救声未落,便又见冷箭如雨,破窗穿户,密密飞入殿中。
二人皆自幼习武,兼早未雨绸缪,手边便有利器。二人拔剑相待,只待敌方略有喘息,便可杀出门外,反戈一击。
然东厢似是察觉异动,只听一声急哨,响彻夜空。不多时,那飞矢便偃旗息鼓。二人见机,便出门探查,却见枝雨持剑而来,护于二人身前。抬眼看去,见数名羽林精兵,皆是断蛟刺虎之辈,正弯弓迎击。兵众射石饮羽,百发百中,那屋顶之上的匪人,死走逃亡,早已败北一方。
二人见状,心绪稍安。思澄言转头看枝雨。他手拿三尺棠溪,那剑显见鲜有出鞘,连握剑之姿,枝雨亦是未得老练。许是察觉思澄言眸中深意,枝雨微微发赧:“娘娘可有损伤?”
“本宫无事。” 思澄言简略一语,复又举目看房上精弩,“不想磊氏亦是彻桑未雨,料定此行艰险不断。只是如此精锐,既可御敌保驾,亦可斩草除根。”
语出不意,枝雨亦不知应对,不过略作遮掩:“陛下乃忧心娘娘安危。”
思澄言微哂一声:“既如此,便无需隐匿行藏,明日启程,教其随驾侍奉吧。”
东方吐白,晓光穿户。一夜风波,众人惊魂甫定,无心多留,便又启程。只是再非两架小车,那一众护卫,早已策马相随。
众人满面风尘,身心交瘁。思澄言尚闭目不语,而淮清年幼,悬心难息,只小心试探道:“昨夜匪人,乃公主封你我之口?抑或磊氏设局示好?”
“公主向来目无下尘,不屑露此马脚。磊氏所求之物未得,不会操之过急。且其二人,若杀心已定,则必不挠北。此人居心,许是为乘间投隙,让你我疑心公主与磊氏罢了。”
“公主所言,若句句属实,则尚有何方神圣,可如此一手遮天?”
“我心中有数。”思澄言浅叹,“不过为那修罗刀而已。”







第43章 端阳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时入端阳,满宫碧艾青蒲,茂槿香芦。逢此佳时宜景,上下皆生清欢。宫人皆着意妆点,香尘盈箧,宫罗叠雪,朱符翠篆,斜挂云鬟。
自梁勋伤娠,景颜幽居,绥安解印,众人日夜忧惶,内廷一派风声鹤唳之态。时近佳节,风波渐平,寒轩有意疏解,便于云清殿设一家宴,共庆端阳。
殿外萱草榴花,绿永江莲,流萤醉熏风。殿内徽音商管,绮筵歌舞,共泛菖蒲醑。碧罗窗底,美人把盏,轻衫如雾,玉肌似削,望之即醉。
因是清夏,众人皆简妆素服,不饰红菲。寒轩一身云水色宫装,戴一顶流云惊凤冠,不失威仪。梁勋一身浅杏色,温婉如水,陪于西首。景颜多日不见,清瘦几分,连那夺人之姿,亦有消减,此时一身淡绯色,座于梁勋之下。东首乃蓝泽,一身玉白。思澄言离宫,公主告病,绥安落佩,席间寥落,一目了然。
方开席,适逢枝雨密函入宫,言思澄言馆驿之变,溪见承于寒轩,寒轩凝眉良久,才低言道:“再派精锐,暗中随行,以观机变。云清殿无事,你且去筹谋此事,所遣之人,当严筛细查,不容有失。”
溪见诺诺而去。众人佯作未觉,只欢颜谈笑,自斟自酌。放眼看去,一派融融之景。然寒轩自知,此局不白,迟早还有异变,实是永无宁日。
寒轩侧首,见身畔如常空留一席。他亦心中清楚,与安之共席合卺,不过是一场痴梦。

而安之的澄翠宫中,亦是如常寥落。丹椽绘彩,朱帘高揭,安之空倚阑槛,看得低处云清殿内灯火通明,歌阕不息。
含莲持一只茶盏,放于几上,轻言道:“殿下到底是中宫,陛下定然是希望殿下赴宴的。”
安之略抿一口茶,只淡淡道:“你不懂。”
见安之面有不豫,含莲便又道:“端午佳节,月朗风清,若殿下不喜喧闹,臣下陪殿下向僻静处走走吧。”
安之半晌不言,终是起身,浅叹句:“那便去吧。”
出澄翠宫,含莲一路相随,更有四名宫人,提宫灯前后相伴。安之仍是一身素衣,披一件轻纱鹤氅,更见仙骨逸态。
安之平日极少出门,此时由得含莲一路指引。云清殿近山下,安之有意相避,一行人便向北往高处行去。
朱宫暑夜,凉月絺衣,云树沉沉。
宫众皆在云清殿欢会,余者亦各自偷闲。道中无人,一行人拾阶而上,唯见苍苔竹影,芳兰带露。
“‘人心有喧寂,何必欲云岑。’”行不多时,安之长叹一语,“罢了,回去吧。”
安之转身欲走,然身畔五人,竟无一人动身。安之顿觉不好,只机警看向身畔含莲。
“殿下,得罪了。如此良宵清夏,景致万千,北苑风物尤佳,烦请殿下挪步细赏。”含莲面如止水,却利落自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抵于安之肋下。
安之眉峰深蹙,沉声问:“又是磊寒轩的把戏吧。”
“殿下错了。不妨告诉殿下,殿下不过引珠之砾,要周全此戏,终需陛下粉墨登场。”含莲面色不改,手中力道微加一分,“殿下请。”
安之无计可施,只依其所言,向北苑行去。回眸间,看重重树影后,云清殿明灯高烛,欢歌谈笑,恍如两世之物。

而那玉殿金宫内,众人耽于碧壶仙露,看席间杨柳腰肢,浅颦轻笑,尽态极妍。
寒轩略有薄醉,不想有宫人悄然入殿,耳语几句,那笑意,便寥落几分。
“众卿尽兴,朕去去便来。”言罢,只由那宫人扶起,欲转屏风而去。
方此时,丹叶正欲离席,梁勋攀手相语,景颜低眉独酌,唯蓝泽一人看在眼中。
蓝泽本无意多言,见寒轩醉态,只得关切道:“陛下尽兴,连杯不绝,当保重玉体,内宫若有急务,不妨等领宫归来处置。”
寒轩浅笑:“无妨。朕今日贪杯,不胜酒力。此去不过迎风踏月,散散耳热罢了。”
自出云清殿,寒轩面中笑意,早已转为秋霜。身后欢歌巧笑不断,寒轩立于华殿之外,背后投来斑斓流光。寒轩厉声问来报宫人:“中宫当真向北苑而去?可知是为何?”
那宫人躬身答道:“臣下非殿内近侍,不知就里。只知殿下由掌事含莲大人一路侍奉,本是道踏月赏景,打发辰光,不想久久未归,又向北苑去,臣下不敢不来禀报。”
“含莲……”寒轩沉吟片刻,“传辇,去北苑。”
北苑建于高处,多为刑狱之所。淑毓馆乃北苑低点,多为软禁亲贵之用,其上有刑房暴室,旧时更有九幽殿,只是废置已久,今已蔓草横生。山巅乃冷月轩,本为幽谈赏景之用,而今不过一座孤馆,受冷月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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