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向来闲云野鹤无意权柄,不想人心难测,大人亦是城府深沉,诡诈善谋之人。”景颜威坐堂上,堂下丹叶仅一身水衣,缚于椅上,只满目含悲,缄口不言。
“昭贵妃碧海青天,一往情深,却不想所托非人,反受其害。那燕窝之毒,便是大人做下的吧?为的便是陛下招贵妃回宫,你则可隐匿贼寇,混入内院,作乱行刺。”
丹叶面有瑟瑟,想是心有惧意,却仍默然相对,不吐一字。昏灯下,景颜遥遥看去,那素衣中的丹叶,此时虽是笼中之鸟,失神靡措,仍不改往日那清溪皓雪不谙世事之态。
“大人钳口顽抗,便休怪本宫很辣。”
言罢,丹叶眼中惧意陡增,却似有死志,只抱定不言。
宫众上前,将夹棍架于丹叶腿间。景颜轻动莲步,来于身前:“大人休存侥幸,昭贵妃自是做不得这时雨春风。且纵是贵妃来此,洞悉大人行径,又将做何感想?”
丹叶仍不声不响,只横目死死盯入景颜眼中。可纵是凝眉怒目,其面上仍含柔弱之姿。景颜心弦微动,丹叶斯人,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世事如此,或许他亦是歧路孤人。
二人相峙一刻,景颜无法,无奈下令动刑。丹叶哪怕木心石腹,亦不敌切肤之痛,只低低呼号起来。
景颜厉声再问:“燕毒之事,你无从抵赖。只怕你长算远略,当日追枫轩种种温柔巧取,亦是你英才大略。如此用计铺谋,登龙有术,岂是你一无名鼠辈所能周全,身后必有高世鸿才,运筹帷幄,折冲千里。你且招来,此人是熙氏?是公主?还是另有其人?”
丹叶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却连一句告饶也无。
暴室之中,蚊蝇飞扑,熏烟四散,愈觉烦闷。
景颜不觉,自己已额汗涔涔,却也不知进退,只再逼问道:“且不论当日,你此番沉谋研虑,到底是为弑君杀驾,抑或别有所图?你夜闯宇禁阁,究竟意在何为?”
二人相持不下,丹叶汗如雨下,涕泗交颐,却牙关紧闭,分毫不让。
方此时,听得远处一声大喝:“住手!”
才见梁勋,不饰脂粉,云鬓松挽,钗镮尽去,跌跌撞撞而来。平日那清素闲逸之态,为今唯余一身狼狈。梁勋极力拨开丹叶身前行刑宫人,一把扑在丹叶身前,见丹叶气若游丝,面如纸色,腿间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再难自矜,只珠泪如瀑。
丹叶恍惚间,只殷殷道:“我对不住你。”
梁勋十指如玉,轻拭丹叶额汗,心中大恸,转身怒视景颜:“他是我夫君,景妃如何敢私动重刑?”
“贵妃娘娘,铁证于前,你切勿执迷不悟。娘娘中毒回宫,陛下被刺负伤,皆是易氏施谋设计。娘娘玉洁松贞,纵是易氏困于九幽柱下,亦早有连枝共冢之心,而今更是有孕在身,易氏却辜恩负义,狠下毒鸩,实是穷凶极恶,狼戾不仁。斯人计深虑远,当日追枫轩阴柔害物,亦恐为其妙算神谋。娘娘伴虎而眠已久,今日事发,当是你我大幸!”
梁勋瞠目结舌,一时语塞,只跪伏于丹叶身前,轻唤了句:“丹叶。”
“易氏三缄其口,一语不招,想是背后尚有掣肘,不敢明言。”景颜威势不减,“娘娘切莫意气用事,当金断觿决,以绝后患。”
梁勋怔忪良久,只望着丹叶一对翦水明眸,忆及追枫轩上时光残影,不觉心绪激涌,再无力细辨虚实。
“本宫日日与其比肩相亲,如鼓琴瑟,他是何人,本宫心中自有分晓。景妃你恋栈权位,杀伐决断,已是冰寒雪冷,自不会懂!”柔婉如梁勋,尚有此疾言厉色之时。
景颜立时明白,他与梁勋,自非同路之人,可事已至此,丹叶又是自投罗网,景颜心中所断,也是难改了。
“娘娘当局者迷,岂不知同床异梦之说。”
“怕是景妃好大喜功,群疑满腹,才有此投杼之惑。”
“忠言逆耳。娘娘意乱情迷,耽于枕席,才致敌我不辨,是非不分,纵娘娘苛责景颜,景颜亦不敢苟同”
景颜势盛,梁勋不知应对,只死死挡于丹叶身前,隐隐觉腹中潮热绞痛,然心之所系,唯丹叶而已,已难顾其他。
是听得崇兰一句惊呼,众人才见,梁勋那素色寝衣中,已是一片猩红。
寒轩到顾缘宫时,满宫上下已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因是中宵惊起,寒轩面露支离,一顶踏雪寻梅冠下,尚有几缕青丝横飞。景颜立于一侧,面沉似水,烛光熠熠中,可见怯色。而一侧丹叶,一身血污,因受过刑,早已不可自立,只由宫人两旁架住。
那含熙衔璋屏内,唯宫人进出往来,川流奔波间,可听得梁勋点滴呼号。
方此时,溪见自屏风内转出,见寒轩面含薄怒,为难一刻,才迟疑道:“御医道,娘娘受惊动怒,气血逆行,已然小产。”
听此言,寒轩眉间云翳愈重,而一旁丹叶,只生生哭了出来。
“勋儿如何。”寒轩极压怒意,沉声道。
“娘娘腹中死胎已出,想是无性命之忧。御医正竭力医治,助娘娘尽除淤血,以防郁结不下。”
言罢,众人皆是默然,寒轩面有严霜,一言不发。见此情状,重人亦不敢轻动,溪见悄然起身,复遁身于那含熙衔璋屏内。
那含熙衔璋屏,外侧尽绘百子娱亲,承欢膝下之态。夜凉如水,昏灯明灭,那合欢嘉景,此刻看来,已成一片凄凉。
约四更时分,屏内呼声渐小,月知捧灵王锦入内,御医则鱼贯而出,跪于寒轩身前。
“昭贵妃如何?”
“娘娘小月,身心俱损,臣等竭智尽力,已保娘娘性命无虞,娘娘只需静养,想月余便可大安。”
寒轩听罢,沉吟片刻,才挥手让御医退下,举步向屏内去:“朕去看昭贵妃。”
耳畔隐隐听得声声低泣,便知是丹叶。才回首道:“你亦来。”
余光中见景颜立于门边,寒轩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景妃先回溢寒宫,等朕传召。”
入得屏内,见榻上梁勋青丝横斜,尽被汗湿,附于枕上。其腰间绑着灵王锦,动弹不得,面上更无血色,目色涳濛,只恹恹盯着头顶帘帷,那帘帷上尽绣瓜瓞绵绵,看得久了,不觉又生泪涌。
“‘昔楚灵王好细腰’,勋儿你本就不盈一握,如今更要善加调养。”寒轩强作镇定,坐于床边,执梁勋之手,温然一句。
“陛下取笑了。”梁勋未曾看寒轩,一眸死水,教人生怜。听得嘤嘤低泣,才美目微动,见是丹叶,伏于榻边,目中如瀑。
“宫里好热闹呀。”梁勋淡淡道,抬眼看向寒轩:“我乏了,咱们说说话吧。”
寒轩看着他眼中山色,即刻会意:“溪见,带着人都出去吧,朕同贵妃说会话。中宵夜凉,把屏风阖上,贵妃玉体要紧。”
便有宫人上前,欲搀丹叶,梁勋忙松了寒轩的手,抓起丹叶衣襟一角:“你是我夫君,留下来陪我吧。”
寒轩似也捕捉到其中关窍,只道:“无妨。”
宫人诺诺而退,屏风内侧那十二扇玉色远山,终是连绵无缺。
听得屏风外了无声息,梁勋只楚楚看向丹叶:“有话便说吧。”
丹叶一时大愕,却也立时回神,跪在床前,赧然道:“多谢夫人成全。”
“你费劲周章布下此局,甚至不惜对勋儿下毒,到底所为何事?”寒轩凌然看榻边丹叶,本心头极怒,然见其满面水痕,一身血色,纵心有芥蒂,亦生不忍。
“恕臣死罪,若非当日铤而走险,施毒为计,便不得奉召回宫,亦难得良机,入宇禁阁翻当年旧案。凡此种种,若臣下自行请旨,必落他人目色。臣下冒万死,只愿了平生之憾,而不为旁人所查,保人万全。”
寒轩怒上心头:“他人?尚有何人,值得你对至亲妻子,亦可痛下杀心?”
闻言,梁勋面色如雪,唇齿战战,口不能言。丹叶见此,忙抓起梁勋双手,死死扣住其十指,急急分辩道:“陛下明鉴,臣下绝无伤妻害子之心。当日碗中□□,乃传报宫中后,臣下为混淆视听所加。臣下当日所用,是炉中香饵。此香有乱神催吐之效,既不有伤妻子,亦可拟中毒之态。而匪人隐匿行藏,入宫行刺,臣下实是不知。”
寒轩微有敛容:“你如此情巧万端,到底所为何人?你身后,到底有无鬼魅?”
丹叶只默然垂泪:“是为了臣下的妹妹。”
二人见丹叶面中凄楚,便也不忍责问,只待丹叶自己道来。
“当年臣与臣妹皆于内廷侍奉,我二人皆做苦役,无所依傍,极为微寒。殿选领宫前,有人出金十两,欲寻一人,自伤躯体,于祈皇与延贵妃前生一出苦肉之计。我不忍妹妹辛苦,便应了此事,领了酬资,为其打通关节,换了差事。却不想当日延贵妃竟留我于茂苑殿当差。臣下深悔当年贪念小利,才误打误撞入了茂苑殿,此后便是万劫不复,再无可脱身,更连累亲妹。”
寒轩心下一阵极寒,记得当日为得顺利当选,天阙曾道思澄平早有计谋,不想正引得丹叶入此局中,生出日后种种孽债,实是造化弄人。
然复又细想,当日乃是溪见运作于内,不觉心起一抹隐忧。
回神间,寒轩面中怒意中已杂有点滴愧怍,只继续问:“想来熙氏既留你于茂苑殿,必是要你念及旧恩,日后助其再起风云吧。”
“陛下所虑,臣下心中明白,只是臣下不敢妄言,只可据实相告。入得茂苑殿,到底是机缘巧合,抑或有人有意为之,臣下实是不明。可臣下当年相识于夫人,确是受人指使。只是臣下未曾见过此人真容。此人以臣妹之性命相挟,逼臣下为其引诱夫人。此人每每只以书信联络,每函皆约一事,或某人暴毙,或官职升降,翌日必将兑现,臣下不敢不从。臣妹本在德池殿当差,第一封信来后妹妹便不知所踪。此后若有示下,必于臣下当差时,将书函藏于臣下阁中,待臣下交班后自行取读。此人在宫中必定位高权重,万事无阻,臣下调去追枫轩之事,亦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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