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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铁笼重重跌于柱底,早已面目全非。丹叶身负重创,一息尚存,只觉潺湲血流,自那遍体鳞伤,涓涓流去。然其心中思虑,若是自己立时断气,兵众定然不顾此处,再追他人。为保含莲脱身,丹叶只拼尽全力,在那尘埃衰朽中,艰难爬行。
方此时,丹叶脑中忽现,那总角之年中,二人牵衣而行之景。乡间道旁遍种杨梅,那绿阴朱圆,宝叶揉蓝,都已远去了。





第44章 叶落
宝阁珠宫夜未央。
那端阳夜宴,欢会琼筵,只以兵戈大动,死里逃生收场。
众人惊魂甫定,聚于溢寒宫中。连避世如安之,此时亦坐于殿内。
那酒浮湛露,歌吟流风,似尚有余韵,却不敌这殿窅沉沉,暗夜腥风。
枝雨不在,殿中随侍,当属蓝泽身畔芝鸢资历最深,便由其领人上茶。众人举盏,蓝泽只无心一句:“许是这云清殿风水不好,每每设宴,都生异变。”见众人皆有不豫,复周全道,“好在回回皆是有惊无险。”
景颜见无人出一语,便亦圆场道:“论宫中清友佳茗,太妃这一品山岚,当是翘楚。”
然此语亦是寥落,殿中唯烟月残露,栖鸟夜啼,平添几许心凉。
寒轩见梁勋失魂落魄,便问身畔侍从:“易大人可有音讯?”
月知只道:“见冷月轩事发,领宫大人便领羽林前去救驾追敌,一应细目,怕要等领宫大人回禀。”
寒轩略略颔首,缄口不言,轻抚梁勋肩头,梁勋肩头微有瑟瑟,只教寒轩亦感觉身心俱疲。
不多时,溪见悄然入殿。众人本已稍稍平复心神,一见溪见,便复挂肠悬胆,忧心不已。
寒轩见溪见满面愁容,便知情不好。想是梁勋亦有所查,寒轩只觉其肩头战栗愈烈。
“禀陛下,贼众五人,狼奔鼠窜,负隅顽抗,兵众未得生擒,四人俱已伏法,唯有一人脱逃。”
“那易大人呢?”梁勋急急问道。
“正是……易大人……亦牵连其中。”溪见迟疑再三,终是支吾道,“易大人变服掩面,佯作贼首,混淆视听,引开兵众,才使那澄翠宫含莲金蝉脱壳,逃出宫外。”
众人闻言大惊,寒轩不敢轻置一言,而梁勋全然不顾敌我情势,只追问道:“他人在何处?”
“大人……”溪见不敢抬头,“为调虎离山,大人遁入九幽殿,殿内陈设朽败,锁链崩断,大人不慎,坠入九幽柱中,伤势过重,已然……身故了。”
众人闻言,如晴天霹雳,梁勋怔怔不能言,唯有眸中飞瀑,喷薄而出。
“他人在何处?让本宫去看……”梁勋挣扎上前,未行几步,便跌扑在地,昏死过去。
寒轩强忍心痛,只对月知道:“将贵妃移入寝殿,速召御医。”
见梁勋被月知抱入内殿,寒轩心力交瘁,跌于座上。眼前只有画栋雕梁,错彩描金,宫灯熠熠下,那祥云瑞兽,皆似沉于一片黯然。
寒轩心下五味杂陈:勋儿在此间,所有隐忍煎熬,荣辱起落,生离死别,皆拜其所赐。当年一己之私,竟耗得勋儿半生情仇,不得善终。如今勋儿复遭此丧夫之痛,却亦是自己亲旨赐婚,是正应了安之所言,自己“害人不浅”。寒轩只觉愧怍难当,无地自容。
转头看身畔安之,见垂首不语,面如寒玉。寒轩暗叹:好在勋儿真的开心过,得一人之心,鸳俦凤侣,比翼连枝。而自己与安之,自始至终,不过离心异梦。
然转念间,细想连番祸端,不免心有戚戚:那丹叶,许是自始至终,不过一枚棋子,柔情巧取,见风而靡。思虑至此,寒轩暗下决心,纵是来日水落石出,亦不可让梁勋知晓分毫,只当那琴瑟调和,皆是真心罢了。
溪见见寒轩不语良久,只轻言道:“易氏已移入仪天阁,不知陛下将如何发落?”
“可有论断,其亦为贼党?”寒轩淡淡问。
“昨夜五人,确为澄翠宫侍从,易氏似未曾与之往来。可否暗有勾连,臣下尚无头绪。”
“那便留于仪天阁,容勋儿一尽哀思即可,无需张扬。”寒轩目中无神,满面萧索,语气极倦:“重中之重,乃探得此事背后,是何人兴风作浪,窃时肆暴。”
溪见喏喏称是,而殿中众人见寒轩枯坐于上,只各怀心事,不再出言。
景颜酝酿良久,终是试探道:“臣妾等见冷月轩火起,才知此眉睫之祸。不知是神兵天降,还是计出连环?”
寒轩眉心微动,目视溪见,溪见便答:“那火矢自北苑而出。看方位,像是自淑毓馆而发。”
寒轩微微颔首,对众人道:“惊惶一夜,风波稍定,各自回宫吧。”
众人散去,寒轩扶额枯坐,溪见领宫人灭去半数烛火,殿中光影,立时柔缓几分。溪见遣尽宫众,只身陪于寒轩身侧,低声一句:“陛下以为,思澄氏邮亭被刺,可与此事相关?”
“思澄氏本为此间人,所求所制皆在此间,他要那修罗刀何用?”
“若陛下溘然遁身,黯晦消沉,当是何人得利?”
寒轩沉吟良久,只望着溪见,盯得溪见心底寒意纵生,久久才问:“溪见,你是领宫,你可知道,那含莲,是谁遣入澄翠宫的?”
溪见乖觉,立时明白寒轩疑心,只一把跪下:“臣自王府起,便对陛下忠心无二,望陛下明鉴。”
寒轩语意如刀,却难掩心下为难:“易氏二人所遭之祸,皆与当日大业有关。旁人或尚未起势,或折戟离宫,唯你一人,自始至终,都在宫中据关扼要……”
溪见目中灼灼,只切切道:“臣下所为,皆是为了先帝与陛下,不敢存一私念。若臣下有意于权柄,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而那修罗刀,臣下要它来何用?”
寒轩闻言,只抬眼看溪见,面生哀色:“罢了,是朕糊涂了。勋儿难产当日,易氏所言若真,则此人树大根深,不可突进,只可徐图。景颜骄狂气盛,自负聪明,易适得其反。故此事,尚需你多费心。”
溪见颔首应允,转而道:“倒是那魏穰逐轻,此番举动,不皦不昧,难以捉摸。”
“近而鱼龙曼衍,朕分身乏术,且待来日再做打算。”寒轩缓缓起身,扶溪见,向寝殿而去,“先去看勋儿吧。”

梁勋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卧起丹绡昼漏迟,清夏中,唯见绣屏半展,薰弦暗置,绿纱桂影,溟蒙一片。
寒轩守了半夜,终因众人劝阻,才略眠一刻,方整冠匀面,上朝去了。
月知伏于榻边,已换过素衣,梁勋见此,不禁五内俱裂,泪如泉涌,那两行清露,自两鬓簌簌而下。
月知觉察异动,立时转醒。见梁勋失声痛苦,心下不忍,亦红了双眸,慌忙替梁勋拭泪:“娘娘节哀,大恸伤身。”
“他一向安常守份,如何会牵连其中。”梁勋激愤不已,只攥住月知皓腕,强忍痛极。
“娘娘,玉体为重,其中枝节,陛下定会明察。”
梁勋思虑一刻,只咬牙道:“陛下心软,纵洞悉关节,亦不肯破我梁梦。且他是我夫君,我当究其根脉,替其报仇雪恨。”
“送本宫回顾缘宫。”梁勋翻身下床,然气血两亏,一时跌于榻前。月知极力拦阻,也难成事。梁勋只挣扎而起,蹒跚向殿外行去。
顾缘宫中已拽布披麻,一片缟素。梁勋触景伤情,尚未入宫,便又珠泪不止。
一路由月知扶搀,穿堂过室,归于正殿。梁勋传令,将阖宫宫人皆聚于殿中。不多时,便可眼见宫人密密麻麻,跪了满地。
梁勋双目通红,面如纸色,尚余泪痕。其换做一身素服,珠钗尽去,坐于正位,对满殿宫众道:“尔等之中,何人与那澄翠宫有所往来,当出首于前。本宫只是离析查案,非问罪行惩,尔等无需心有顾忌。”
众人微有窸窣,终有一人,膝行于前,怯怯道:“那日娘娘携掌事大人夜入溢寒宫,娘娘方走,便有澄翠宫掌事,道是中宫挂念,送一品灵芝,给娘娘补身。娘娘与大人皆不在,那位掌事便问易大人在否,只道中宫有谕,当交予上殿,臣下便代为收下,承于大人。”
梁勋心头一震,只道:“速将此物取来。”
须臾间,便有人将锦匣取来,匣上绣一幅红莲滴露,梁勋心头一跳,低声问身畔月知:“那澄翠宫掌事,名为含莲?”
“是。”月知不明就里。
“姓什么?”
“依祖制,内官相称,不带家门,只唤名号,若要探知,臣下当走一趟宇禁阁。”
梁勋颔首,略略抬手,将众人遣尽。梁勋心中早已猜到其中分晓,见四下无人,便轻起锦匣。那锦匣中哪见什么灵芝鲜草,只鱼雁一封,上书“妻梁勋亲启”。梁勋认得字迹,一见便心起狂涛,雨泪连连。
展卷而读,只见信中道:“吾妻勋,见字如晤。共枕数载,妻当知为夫粗陋,不善言辞,然心挚情真,天地可鉴,亦无须砌词。得妻如此,恩山义海,乃吾之大幸。奈何凡为人者,常恩义不得两全。吾幼孤,唯妹含莲,相依为命。内闱凶险,我等草芥,尚难自保,遑论相顾。妹蛰居数载,为人所质,今危在旦夕,为人兄者,怎可顾念己私,袖手旁观。唯有忍剜心之痛,断两难之事。今作此书,与汝永别。今生所负,来生必践。吾今去矣,若得有灵,年年秋至,当以漫山丹叶,酬君相思之苦。”
丹叶年少入宫,位卑时艰,未得善教,字迹不甚工整。而梁勋看罢,只痛彻心扉。那肺腑之痛中,尚有一丝暖意。梁勋实非庸人,寒轩所虑,其亦有忧虞。见此信,便得一丝安慰,他二人,虽有造化弄人,好在到底是披心相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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