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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寒轩本有隐怒在心,听到此处,立时发难:“你隐忍多年,蛰伏良久,今日倒破釜沉舟了?”
“前日溢寒宫中,陛下言及入宫为领宫当日,见一宫人为人裹挟而去。殊不知,臣妹便是当日为人所质,销踪匿迹的。臣下自幼痛失双亲,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亲骨肉,一时踪迹全无,如何能不管不问,轻饶素放?纵是大海捞针,亦要入宇禁阁,一探究竟。”
“那你入阁翻查,可有所获?”
丹叶垂首:“陛下入宫当日,宫禁出入之列,未见臣妹。此后数日,来往数目,亦未有丝毫错漏。臣下只可抱一残念,臣妹尚在人世,仍被扣于宫中,侍奉如常,只是为人所制,不可与臣联络。”
丹叶言罢,寒轩亦是默然。
却听得梁勋一声泣诉:“所以这些年,你都是在骗我?”
“不,正因我对夫人早已真心相付,才于暴室中,纵双足尽断,亦不敢与人轻言一句。那人是何方神圣,是否仍在宫中尚不可知,若是臣下轻举妄动,必将打草惊蛇,怕到时不仅你我二人无法自保,连陛下都将涉险。冷月轩之事,便是铁证。”
“是熙氏?抑或公主?”寒轩追问道。
“臣下实在不知。公主当日远在封地府中,想左右宫中之事,怕是力有不及。”
闻言,寒轩心中波澜微动,又生疑窦,只按下不表,继续问:“那自你下九幽柱,此人可再有鸿雁往来?”
“自臣下见罪下狱,此人再无发踪指示,连臣妹都杳无音讯。”说着,两行清泪复簌簌而下。
“难为你了。”寒轩苦笑一句。
丹叶见梁勋满面潸然,艰难膝行至身前,四目泪眼,相对相视:“夫人放心,我立誓,与君合抱相守,偕御千秋霜雪,绝不相负。”
梁勋未答,只是满面梨花春雨,络绎不绝。

回溢寒宫时,已是晨光熹微。
东方新曙,晨光寂寂,薄雾轻霭,寒露未晞。
钟漏余音,翠辇徐行,寒轩坐于辇上,面色沉郁。一袭玄色大氅,随晨风而动。
“溪见,当日你亦在茂苑殿……”寒轩犹疑再三,终是未吐那后半句。
“是。”溪见不明所以,只讷然称是。
“当日你可知丹叶其人?”
“臣下不知,当日臣下侍奉延贵妃茶水,未曾与之谋面。”
寒轩沉吟一刻,只横目看向溪见,溪见不觉背脊生凉,略有局促。
“当日我入内选领宫,你曾于祈皇面前安排过一幕惨状,你可记得,是遣何人去的?”
不意寒轩提起旧事,溪见惶恐愈盛,只道:“为避嫌疑,更为免后患,臣下不敢亲去接洽,几经辗转,故臣下不知是何人。”
寒轩面目深沉,难辨喜怒,只仍定定看向溪见,看得其冷汗涟涟。
相持一刻,寒轩终是颔首,复又问:“丹叶自认下毒之事,所为不过入宫查旧年案卷,自言刺客入宫,与其无关。”
“此事疑云重重,未可轻断。若与其无关,毒祸横发逆起,猝不及防,何人可如此机变如神,借此良机,藏身箱箧,混入宫中?若为外人,想是那易府之中,早有内鬼暗藏,伺机而动。”
“熙式早有意于中宫,纪厉氏恨我入骨,公主又与昭贵妃来往甚繁。乃至瑄贵妃,亦难免嫌隙。朕于宫中,实是群狼环伺,如履薄冰。”
“陛下过虑了,陛下尚有两位娘娘,尚有手足至亲,本不是孤立无援的。”溪见一语,便知失言,却不敢称罪,只赧然垂首。
寒轩轻笑一声:“勋儿柔弱,绥安负气,连景颜,亦已是孤行已见,君命不受。”
言及此,正入溢寒宫,殿中空阔,殿内景颜孤立,寒轩似是错眼,只觉景颜面中,已有凌厉之态。
寒轩神思纷乱,又忆及梁勋榻边一幕,不觉含了隐怒。
见寒轩来,景颜敛容相迎,退于侧席。
却不想寒轩一语如刀:“跪下!”





第42章 初衣
“敢问嫔妾何罪之有?”
景颜那剪水双瞳,已微泛红潮。其缦立殿中,盈盈看去,仍是不改那靡颜腻理,玉质天成。
晓风残角,轻寒漠漠。众人一夜无眠,金猊已冷,翠衾早凉,殿中一片萧索。晨光熹微,灯烛欲尽,昏光残照,满目仿佛唯有暗牖空梁。而景颜独立幽光,却添楚楚之色。
“勋儿痛失一子,易氏惨遭非刑,岂非你刚愎自用之故?”
“落毒为祸,确是易氏所为,景颜拨云见日,得正清听,又有何错?”景颜自知梁勋失子乃其之过,故未曾针锋相对,然其心有不甘,亦未肯低头。
“若其抱死不招,你岂非要捶骨沥髓,上刀山剑树?”
“陛下可曾想过,若景颜心慈手软,姑妄轻纵。来日那斧钺之诛,便是加诸你我身上!”
“可那是你梁姐姐一生挚爱!”寒轩一时激愤,挥袖指向顾缘殿方向,只看得那似玉纤手,亦见嶙峋之态。
“昭姐姐为人诳惑,不知所以。然陛下岂可不辨黑白,认敌为友?不论此番行刺,且看宫中多次肘腋之变,若皆与其相关,其身后树大根深,有人手眼通天,你我便是囊中之物,不堪一击。熙氏,公主,瑄贵妃,看似各自为政,若其暗通款曲,你我更是无力招架。”
寒轩心中气极,然景颜句句在理,寒轩亦辩驳不得,故负气一句:“景颜你心中唯有这纵横捭阖,取乱存亡吗?若如所言,岂非人人自危,处处设防,惶惶不可终日?”
“秉政治国也好,断讼言事也罢,从无草偃风从,政平讼理之时。万代千秋,不过是宽猛并济,得失参半,断无万全之法。慈心过甚,只会贻害无穷。为人君者,定谋贵决,当不拘细行。景颜冒犯,若论善断果决,陛下不如景颜。”
二人激辩,寒轩一时不敌,结舌难言,只怒目而视。
那怒意起伏间,偶有远处晨鼓声声,伴蝉鹊悠鸣。二人自知,至亲二人之间,再怒火攻心,亦不可纵情肆意,必有沟壑在前,使之损兵折将。夏虫阵阵,似是警醒二人,红墙诡谲、暗敌环伺,怒发冲冠致骨肉相残,才最是无用。
“我自意你胸罗锦绣,颖悟绝人,便由你展骥跅驰,未加修束。不想你小黠大痴,予智予雄,终是养痈成患,不胜其弊。即日起,内宫前朝,皆有领宫周全。你自居华容殿,只静心修身为上。”
寒轩身后,薄雾微罩,山色如颦。那青白天色,正如寒轩一脸哀戚。
“陛下诘责处置,景颜不敢有违。”景颜珠泪暗垂,却不改面中倔强之色。其举目看去,寒轩面色如霜,然目中亦有点滴晶莹,将那满面尘霜,化为颓唐。
景颜见此,只盈盈而拜,跪于寒轩身前,方才满面刚强如铁,也改为一水柔情:“无人处,景颜未曾跪过姐姐。入宫数载,亦是难得与姐姐推心置腹。姐姐以为景颜自狂,景颜便再放肆一言。此间如幻,你我当持心自醒,按行自抑。昭姐姐便是沉梦太过,不可自拔,终是被灾蒙祸。姐姐来此,本为得一人所爱,尽享恩爱相谐。可如今,你我终日不过揽辔措刑,暗斗明争,无可脱身。姐姐可曾想过,得非所愿,实非时运弄人,而是本不可得。”
寒轩黯然神伤:此间如梦,然良宵终成梦魇。与梦中的安之,与此间的安之,皆是背道而驰。
景颜面色凄清,跪于身前,寒轩满面怆然,不忍一顾。
晓凉暗生,一襟风露。寒轩抬首,见彤云破处,日影苍凉。南窗外便是曜灼宫,不时便要早朝,曜灼宫内似已有血雨腥风漫起,遥遥望去,只觉如蹈渊冰。

而那腥风寒潮肆起,不过是因定海之人不在,朝中便暗流激涌。
自冷月轩之事,绥安草草上书,移病乞身,再未入宫理事,日日赋闲府中。天若问及,其只道无事。然天若久居玉阙,耳聪目明,早闻之一二。
今日那磊府之中,天若一身银朱色常服,未着珠翠,鬓边不改那赏客天香。其孤身一人,推绣户,过薰帘,环顾室内,却未见绥安。只见得日影悄移,斜上妆台。绣屏闲立,玉英慵置,空阁倍寒人。
天若觅绥安不得,便转出门外,唤来泩筱,问道:“将军人呢。”
泩筱面有难色,低言道:“见将军向东路后院去了。”
天若眼中立时横有凌波,嘴上却只淡淡:“无妨,先用晚膳。”
待得璧月东升,天若才入髣髴阁。天若屏退随侍,独入阁中。小楼之上,一点幽明,想是绥安在处。
髣髴阁乃寒轩旧居,绥安避嫌,天若傲睨,皆未肯轻至。数年来,只由得小堂深静,琅玕翠影,孤馆悄无人。
空堂一灯青,幽壁百虫语。独上小楼,凉月如霜,积尘满室,见一灯如豆里,绥安枯坐无语,唯落叶轻响,暗虫低鸣。
天若分明见得,绥安满面黯然,手中却细细摩挲一只珊瑚头冠。那冠玲珑小巧,未臻精致,非宫闱所用。静坐良久,绥安却偶发一抹浅笑,许是旧梦重温,佳人未嫁,宝琢珊瑚,缓髻轻拢,何等风姿。
月和风露,满襟新凉。天若自知旧事,心起波澜,不想夜风吹来,烛花爆起,照出天若半张玉面,和那鼠姑雄红。
绥安回神,收起残笑,未有起身,只满面颓然,着眼于那凉月凝晖,淡淡一句:“你来了。”
天若见无可相避,只略行几步,未及近前:“你我皆是初次上这髣髴阁吧。”
“自入府,便未曾来过此地。今将归去,临行前,便想来此处看看。怕世事浮沉,今日不来,便再无入这髣髴阁之日。”绥安未曾看天若,只垂目看手中珊瑚。天若才看清,那粒粒珊瑚皆有磨损,连那银链,亦像增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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