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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月知在侧,立时明了,疾呼道:“此乃内宫鸣警之声,宫中有刺客,护驾!”
闻言,丹叶一步上前,将梁勋揽入怀中,寒轩身畔宫人亦将其围住。哨声愈密,声声入耳,便是重重心惊。
远远见溪见一身狼狈,疾奔而来,一把扑倒于寒轩身前:“有刺客藏于贵妃娘娘箱箧之间,方才破箱而出,伤及宫人,一路向高处去了。”
“高处?”寒轩略有茫然,却疏忽忆起茂苑殿中延贵妃所言,霎时间神思清明,“冷月轩!”
众人尚未回神,却见寒轩一把从身侧戍卫腰间抽出佩剑,又两步上前,揽过丹叶入宫所用之马,飞身而上,未及众人阻拦,其便策马而去。溪见尚委顿在地,只切切急呼“不可”,宫众亦跪了一地,高喊“陛下三思”。
寒轩耳中嗡嗡作响,早已听不见身后哭谏,脑中唯有那南国少年。
羽林得令,已结队奔来,远远随于寒轩马后。寒轩见此,便有一重心安,催马愈急。长街两侧,宫室依山错落,此时便如只只猛兽,依次跃出。那画栋雕梁,珠窗绣户,于夏日艳阳下,更觉耀目。
宫城落于山上,行马艰难,寒轩只伏于马上,任其颠簸冲撞。追至北苑,便可见一缁衣匪人,持剑行于檐上,身轻如燕,步步不错。冷月轩建于山巅,唯一条小径,草木丛生。长街尽处,便只可穿林过木,踏草而行。
行至此,那匪人亦只可飞身而下,行入林间。寒轩满身香汉,青丝飞乱,却不略有懈怠,亦追入那草木扶苏之中。
沿路夏木,停僮葱翠,干云蔽日。寒轩策马其间,偶有枝桠横出,也无心暂避,一身宫装,受其刮擦撩乱,已成一片褴褛。连寒轩眼下,亦有一道血痕,横于面中。
终是到了冷月轩。峭壁之上,一座小院,院中一棵晚樱,满树红绯,尚未落尽。
寒轩不及勒马,已摔于马下,见冷月轩门扉洞开,心中立时凉了几分。
“任安之!”寒轩跌跌撞撞,含孤意在眉,凛然无惧,踏入院中。
晚樱尚余半树,匀红浅浅,落花寂寂。
寒轩踏一地红泥,手持一柄长剑,直向后堂而去。
挑开殿门,却见任安侧影,孤坐殿中,一身素衣,仍是前襟未束,可见那嶙峋瘦骨,青白肤色。轩中长窗扇扇支起,一地斑驳。窗外是浩然长空,阡陌街巷,错落玉阙。
安之侧影,正如当年南国初见那日,摄人心魄。
自知是寒轩,便不曾相望,只沉心于卷帙,清风徐来,安之面如冠玉,鬓发微扬。
“又有什么把戏?”安之翻动书卷,淡淡道。
寒轩一刻失神,环顾四壁,未见异样,只问:“刺客呢?”
“刺客?”安之仍未抬头,“只怕是你手下戏子吧。”
寒轩语塞,痴痴看着这少年,临窗对案,云容幽淡,顿觉五味杂陈。
“你无事便好。”寒轩一时无可应对,便苦笑道。
却不想,安之眼梢微动,骤然一句:“小心!”
寒轩仓皇回身,只将手中佩剑在面门一挡,便觉有刀戈相接,寒轩力有不支,一身跌入门中。





第40章 悬车
“你快走!”寒轩厉声一句,跌坐于安之身前,只看门扉破处,一缁衣匪人,正持戈相待,隐隐有寒气逼来。
安之尚青黄无主,寒轩却艰难起身,挥剑向匪人砍去。匪人灵巧,闪身而过。一招如此,二人异位,门扉处便再无滞碍。寒轩见机大喝一声:“走!”
见此情状,安之仍踯躅不前,那匪人却立时明晓,复向殿门行去。寒轩本无武艺在身,千钧一发之际,只可殊死一搏,孤身挥剑去阻匪人去路。
二人刀戈相向,寒轩自是不敌。见安之仍面有疑惧,立于原地,寒轩目眦欲裂,一把扯下头上流云惊凤冠,狠狠掷于安之脚边,吼道:“你给我走!”
安之终于动身,赤足向殿门奔去,那匪人觉察异动,便要相击,奈何寒轩纠缠不休,匪人只顾抵挡,无暇分身。
匪人本似无意于寒轩,眼见安之已至殿门,才怒火始燃,大喝一声,挥剑刺来,寒轩躲闪不及,那锋刃正中寒轩右臂,立时见得寒轩衣袖间成一片鲜红。
安之听得寒轩一声呜咽,回首相顾。寒轩面色煞白,眉间紧锁,横目而望,见安之驻足,只复大喝道:“别管我!”
匪人拔剑欲追安之,不想寒轩挣扎起身,再挥剑而去。匪人腿中一剑,急火攻心,反身向寒轩心口刺来。
寒轩已无路可退,命悬一线之际,只抬眼看门边安之,那清隽少年,仍是皓雪之态,门外晚樱,半树青葱,半树红粉,浓淡相宜。见此景,寒轩心中已无惧意,不过淡然看那寒刃,携风逼至身前。
却不想,乍起一声清响,那锋锐,竟落于身前。
匪人顺势倒下,才看得其身后绥安,已将那其一剑穿吼。
“果真为了他,性命,你亦可不顾。”
言罢,绥安提剑转身,只直直将一柄紫电青霜,指向门边安之。
安之仍似往日,孤标傲世,波澜不惊,然隐隐见其眸中,亦微有瑟瑟。
“骖尔!”
听得寒轩一声泣诉,绥安岿然不动,手与剑成一线,稳稳指向安之。那剑刃所指之处,安之长身玉立,亦死死盯入绥安眸中。寒轩目不转睛,戚戚望着二人,其捂住的右臂之上,尚可见鲜妍血色,潺湲而下。
三人相峙,一言不发。阁中唯晓来风吟,翻安之案上书卷,簌簌有声。
方此时,溪见带宫众而来,见三人如此,直惊得不敢入殿,齐齐跪于门外。
“‘欲把相思说谁似,奈何情浅人不知。’你我本相似,只恐人不知。”寒轩道,“实非人不知,此情本无计,只是你我未肯醒。”
闻言,绥安纹丝不动,定了良久,其目中恨意,才一时风流云散。绥安放下剑,目色低垂,不敢看二人。
寒轩亦默然片刻,才扬声道:“溪见,带翊国将军至溢寒宫,静候朕传诏。”
溪见上前,见绥安神情,不敢贸请,只躬立于其身前,面有难色。
相持一刻,绥安终是颓然而去。
寒轩见状,方徐徐道:“尔等退下,朕有话与中宫说。”
溪见见寒轩此状,忙跪于身前道:“陛下圣体有损,应亟传太医,以求万全。”
却不想寒轩厉声一句:“朕教尔等退下!”
众人应言退散,殿中唯余二人。寒轩几度挣扎,终是起身,看安之立于门扉,日转影移,绿幄阴垂,树影半墙如画。
“方才为何不走?”
“在此间,我人在何处,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安之只望向轩外穹汉,不看寒轩,“自那日你骗我来此,我便已死过一回了。”
“那边才是生,此间便是死么?”寒轩垂首,看那顶落于殿中的流云惊凤冠,熠熠有寒光。
“像个人一样活着,和像个物件一样活着,自是不同,你当明白。”
“我最是不明白的。于我而言,此间不似生,此间如梦。”
“是梦,便要醒。长梦不醒,就是死。”
“自我遇见你,我一生便已注定,此梦之前,梦醒之后,都生不如死了。”
安之未觉,寒轩眼中,有两行清泪无声而落,“我私心已定,当留命于此间,你放心,我死前,自会送你回去。”
安之不语,亦不看寒轩,只凝神于那一地狼藉。
寒轩蹒跚而行,勉强俯身,拾起那顶流云惊凤冠,抱于怀中,踽踽向殿门行去。
安之只听得寒轩沉声如朽:“溪见,你亲送中宫回澄翠宫。此处,着景妃来查。”

画檐阴垂,芭蕉成碧。
殿内所置,乃一袭晴蓝纱帘,尽绘兰径幽芳。那芳芷烟丛后,寒轩冰肌玉骨,掩映期间。寒轩半掩衣衫,横坐于榻,一旁溪见正以素色绢帛,层层包住寒轩臂上血色
而一重帘外,绥安孑立殿中,凝眉横目,只看那松影疏光,点点暗尘。
“臣下无能,患生所忽,未尽己职,致陛下圣体有损。为免败材妨锦,构怨伤化,臣宜引咎辞官,挂冠让贤。”
寒轩眉心微动,转瞬又复寻常之色,淡淡道:“兄长这便是气话了。”
却见绥安拱手正色道:“陛下言重。臣起于草莽,得先帝隆恩,策名就列,食毛践土,却上不可陈善闭邪,犯颜直谏;下未可产奸除佞,护主卫国。以致君上不纳忠言,刚愎自用;奸佞自狂无状,以紫乱朱。实是不舞之鹤,有负皇恩。如何敢忝列公卿,贻误国政。臣下惭愧,无颜事君。当复修初服,归隐林泉。”
寒轩亦知情急,只低声下气道:“兄长怨怼于朕,朕自当领受。只是此事,当真与中宫无关。”
而绥安面如玄铁,日光过窗纱而下,照的其面中明暗参半。绥安再不答一句,只将手中虎符,扣于窗边条案之上。绥安手势轻缓,却听得一声脆响,可见动了真怒。
绥安凝眸于那殿中飞尘,不看寒轩:“先帝家国旁置也好,臣下舍命杀敌也罢,绝非是为今日,见陛下自轻性命,罔顾恩义。臣下命如草芥,不足为惜,但陛下可曾想过,先帝情深如此,家国相托,陛下此般行事,可否对得起先帝。”
言罢,绥安转身便去。日日在宫中见绥安,举手投足,皆是隐忍合宜。唯今日,看那背脊如山,在这丽日斜照,金玉如城中,又可见当年那一身骁勇不羁。
寒轩见此情状,不顾身负剑伤,挣扎爬下坐榻,委顿于地,一把掀开那一帘芳草汀兰,嘶声唤了句:“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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