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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陛下!”绥安洪声一句,满座皆惊,“陛下对外纵横捭阖,杀伐决断,对内却姑息养奸,治事失度。中宫狂悖,有伤圣体,若得轻纵,岂非养痈遗患?”
寒轩自入宫来,何曾听过绥安如此怨怼之语。然其心下清楚,绥安,亦是为了自己。
二人针锋相对,溪见蓝泽谨敏,皆缄口不言。殿中极静,只可闻得绥安点滴怒意,随呼吸起伏。
寒轩看这殿中众人,看自己朝冠锦绣,只觉精疲力尽。纵是事态如此,而任安之其人,那南国少年,翩翩君子,那唯一可以扎入自己冷硬心房的刺,寒轩又如何舍得让其有一丝损挹不悦。只是如今,骑虎难下,两人曾小心维系的宜和恭谦,也早已毁尽,唯剩满目疮痍。
寒轩终是开口:“中宫染疾,神思狷狂,难居其位,着迁冷月轩静养。”
溪见乖觉,便从绥安手中接过安之,毕恭毕敬地送其出殿。
安之面色如霜,神色漠然,只款款步去。
寒轩自知,无视,乃安之决胜之道,亦是自己永不可防的软肋。
逆光而去,绫罗锦绣中的安之,恰如当年,仍是傲骨清姿。
安之出殿门之际,寒轩骤然扬声一语:“此刀,乃当年先帝紫宸寿诞,朕为其打的贺礼,别无他用。”
安之脚下一滞,却未曾回头,只由得宫众拥围而去。
寒轩转头,看绥安眉间怒意,沉吟良久,才淡淡道了句:“寒轩自知兄长一秉至公,只是中宫便是中宫。是我欠他的。”
安之踽踽行远,殿门外,唯余玉宇琼甃,槐幄如云。
绿阴朱夏,晏晏清暑,寒轩眼中,已是香红满地,秋寒早至。
绥安见寒轩孤坐不语,绿纱桐影,疏疏落于面中,方才颈边明鲜血色,此刻唯剩一抹暗红。
蝉鸣起伏,凉柯暗叶,千转无穷。
然蝉声里,却分明听得,宫门外有车架疾至,宫众步履纷乱,有失仪度。寒轩与绥安二人相对,蓝泽本就尴尬,只轻言“陛下稍安,本宫先行一探”,便遁身而去。
殿中二人相对,绥安一时激愤难忍,脱口道:“先帝,我,便都不如他?”
“不是不如,是机缘天命,早有定数。”寒轩浅叹,缓缓起身,向殿门而去,“谁教我先遇着他。”
绥安缄口,只看寒轩背影,纵金玉盈身,珠翠如云,他仍似当年寒素,孑然一人。
方此时,见宫门外,梁勋跌跌撞撞而来,一旁丹叶与蓝泽,皆面有忧惧,奈何阻拦不得。
“你身怀六甲,为子嗣计,纵有八方风雨,亦当轻裘缓带,款步而行。”寒轩立于阶上,面如止水,只幽幽而望,未曾相迎,由得梁勋到了身前。
“臣妾今晨离宫,路行未半,便闻茂苑殿走水,景妃受困,臣妾牵念陛下安危,立时折返,来探陛下。陛下无事吧?”梁勋青丝飞乱,香汗在额,仰面直看入寒轩一对倦目。
“有心了。”寒轩倦意深沉,只喃喃道,“天命所佑,有惊无险。”
“无事便好。”梁勋一抹浅笑,一对玉手,轻握住寒轩那十指削葱,才惊觉,如此清夏中,寒轩却指尖生寒,侵肌入骨。
众人入殿,寒轩坐于正位,待诸人坐定,梁勋便问:“一夜惊魂,宫闱激荡,险象环生,景颜怎会冒然入茂苑殿?”
蓝泽赧然道:“熙氏行将就木,同为一朝嫔妃,本宫好意相送。景妃送罢公主,巧遇本宫自茂苑殿而出,当下便亦要入茂苑殿一探。”
“是景颜操之过切,与你无关。”寒轩转而问溪见,“茂苑殿可已料理停当?”
“茂苑殿一片焦土,清理点算尚需时日。只是宫人来报,唯见熙氏一人尸身,未见侍女绿艳,那簇蕊裁红冠,亦不知去向。”
寒轩默然良久,似是沉湎旧事,须臾才道:“茂苑殿啊,少个人不过是常事。我入宫当日,才入穹汉门,便见三五宫人,拖挟一人,自茂苑殿挣扎而去。明处如此,暗处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寒轩倦极,双目微阖,梁勋不忍,只转首看身侧丹叶,却见其面色煞白,额汗潺潺而下。目视其良久,丹叶才讷然回神,眸光一触及梁勋,便闪躲开去。
梁勋微有沉吟,无意横生枝节,便道:“陛下一夜未眠,当善自将息,以图来日。”
时近黄昏,清角阵起,寒轩扶额闭目,只道了句:“暗箭难防,不可懈怠。尔等回宫也好,回府也罢,自便吧。溪见,带思澄氏来。”





第39章 燕毒
竹摇清影,熏风满庭,绿暗红稀。
殿中灯烛如林,照得溢寒宫亮如白昼。寒轩坐于殿上,一身玄色,错金交彩,头上一顶流云惊凤冠,于灯火中光华万千。然这金玉罗绮里,寒轩面上倦意,只愈见昭彰。
“好一出声东击西,环环相扣。朕原以为你饮毒自戕真是为救那魏穰逐轻,却不想转瞬便矫健如初,演了这场虎口夺食。”寒轩满面严霜道,“如此看来,若说你与熙氏和纪厉氏早有勾结亦无不可。你入火海,救景妃,自可是你表忠献媚,亦可是预谋在先,假意投诚,尚有后招。”
座下一靛衣之人,身如削玉,婉然跪于殿中,面色青白,神色恹恹。
“陛下多虑。逐轻受俘,名毁家破,臣妾被疑,自戕折罪,皆是拜其所赐,嫔妾与其不共戴天,又如何会与之沆瀣一气,表里为奸?”思澄言气咽声丝,夜风徐来,一身靛色轻装点滴浮动,更见楚楚之色。
“此局繁复至此,乃朕始料未及。故不可不存一念,纵你将那熙氏视如寇雠,然若始作俑者乃公主抑或那纪厉氏,难保你不曾勾结其中。再者,朕怎知你不是隐忍断义,以图来日?”
“陛下!”思澄言声嘶力竭,“嫔妾已然一无所有,唯有残命一条,尚不可换得逐轻一命,嫔妾尚有何可图?”
“卧薪尝胆,灭国之祸尚可卷土重来,你又怎不能再弄风云?”寒轩盈盈看去,思澄言往日夺人耀目的美,此刻只偃旗息鼓,败北一方。寒轩本纳罕,昨夜中毒至深,今日如何可起身下地,遑论独闯茂苑殿,救景颜于火海。此刻才见,其面中薄薄土色之下,又多一抹猩红。思澄言倔强,只跪得亭亭,任由嘴角喷薄鲜血,漫入一身靛色之中。
“事已至此,无论嫔妾如何剖白表忠,陛下疑心深种,自不会信。然嫔妾问心无愧,嫔妾之心,惟天可表。”思澄言收敛心绪,言辞切切,却见其面有不屈之色。纵委身于地,亦自生威仪。
寒轩暗叹,他仍是思澄言,纵海桑陵谷,成败翻覆,他那嶙嶙傲骨,未曾改过。
默然良久,不禁想到:思澄言一生兀兀,不过是为了母家荣华,为了逐轻平安。那仅有的一次争宠,也不过为其换得一夕之幸。寒轩很想知道,思澄言可曾有过真的开心。
或许有过,垂髫之年,青梅竹马。
门扉轻起,枝雨抱了欣翮,自偏门入殿。寒轩纵日理万机,每日入暮时分,都要亲自抱抱欣翮。襁褓之中,欣翮面色红润,睡的香甜。寒轩彻夜未眠,又连日劳心,此刻怀中欣翮,便略显沉重。然纵力有不济,揽子入怀,亦是心怀喜悦的。
寒轩轻轻摇动欣翮,看那婴孩粉面上细细的绒毛,便忍不住用脸蹭一蹭。只是颔首低眉间,看跪于殿中的思澄言,那面中青白菜色,那嘴角潺潺暗红,心中薄怒亦化成不忍。
“罢了,你救景妃有功,朕又有言在先,不可轻毁。你在宫中将息几日,待元气已复,便允你归家省亲。那魏穰逐轻,若安分守己,便外放锦都,做个外臣吧。”
思澄言闻言,只惊喜交加,讷于原地,眼角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寒轩侧首,掖了掖欣翮的襁褓,淡淡道了句:“此行路远,怕随侍不力,难保你万全,枝雨在朕身边多年,一路随你去吧。”
思澄言如在梦中,呓呓道了句:“谢主隆恩。”只是枝雨颇有意外,不曾言语,微微颔首。
“退下吧。”寒轩轻言一句,淮清上前,扶起思澄言,二人相携,步履极缓,蹒跚而去。
举目望去,思澄言当日游龙之姿,亦只剩满目颓唐。
寒轩心有戚戚,将欣翮交还枝雨,却觉察枝雨一向极明朗的一张脸上亦有愁态。
“为难你了。”寒轩倚于榻上,闭目道。
“臣下不敢。”枝雨怯怯答了句。
“是怕蜀道艰险?”
“臣下怕暗箭难防。”
寒轩沉吟一刻,长叹一声:“虽熙氏已去,但此局未清,你可知,为何朕铤而走险,纵瑄贵妃返蜀归家?”
“臣下不知。”
“熙氏奸猾,欲乘间投隙,以瑄贵妃之祸,激怒思澄平,引其背水一战。纵瑄贵妃归家,自可化其危局,此其一者。其二,思澄言坐于内宫,若生不测,难保不可为公主内应,放其归家,亦可消一重隐患。魏穰逐轻在此,以之为质,他不敢不回。其三,早年间思澄氏在熙氏与公主间左右逢源,你此行,一可探明究竟,二可鉴思澄氏衷心。你放心,朕自会安排精兵强弩,保你无虞。”
“陛下便如此相信瑄贵妃,不怕其矫情饰诈,终是放虎归山?”
“瑄贵妃无子,来日不论何人登位践祚,其境况皆好不过今日。”寒轩扶额浅叹,“人云:‘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于他而言,风雨江山之外,此生唯此一人罢了。”

残蝉噪晚,清风飒来,微收烦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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