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景颜转醒,轻纱碧厨外,霁霭霏微,瞑鸦零乱,淡月如钩。
景颜侧首,只觉胸中窒闷,精疲力竭。来此间日久,已成一头如瀑青丝,此时散于玉枕之上,尚余焦木气味。
“娘娘醒了。”崇兰轻衣简妆,立于身侧,亦可见其面中疲态。
景颜怔怔良久,目中无神,只看月华斜照中,那席帷微扬。
“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那茂苑殿……如何?”
“瑄贵妃只身入殿,将娘娘与臣下救返,熙氏咎由自取,已葬身火海,茂苑殿燃尽大半,幸而未有牵连。”
景颜默然良久,欲起身,奈何病体难支,崇兰忙上前服侍。
“该是掌钥的时候了。”
崇兰即刻会意,答道:“宫人出入宫闱,必过宇禁阁,当日延贵妃被擒入宫,随侍亦有案可查。今日公主出宫,若有端倪,宇禁阁自有迹可寻。”
“更衣,去宇禁阁。”
景颜历来雷厉风行,宫众阻拦不得,便由得其严妆披锦,向宇禁阁而去。
长榆落照尽,高柳暮蝉吟。
夕阳尚余晖,宇禁阁溟蒙一片。已过掌钥时分,唯三两宫人,北窗高卧,浅斟低讴。见景颜骤至,众人一时大惊,手足无措中,只疏落跪了满地。
残阳斜照,透窗棂而下,阁中一片斑驳艳影,景颜玉面,明暗参半,更显厉色。
“今日何人当值?”景颜未语,却是崇兰扬声道。
方此时,后堂门开,青叡矩步而出。自祈皇大行,蓝泽念及二人日苦,曾进言寒轩,召其回宫。经年已过,青叡更见沉稳,却不改那面中朴质。
“臣下领宫司南掌事青叡,参见景妃娘娘。”
“取今日行录来。”景颜道。
宫人片刻取来,跪奉于前,崇兰代为翻阅,景颜面如止水,于那文墨上略有停滞,便将目光移向别处。崇兰会意,轻阖卷帙,只道:“华容殿有个宫人不知所踪,娘娘生恼,本无大事。”
众人诺诺,眼见景颜转身而去。
自宇禁阁而出,崇兰微微侧首,随扈便止于原地。
“旁的均无不妥,唯四名掌膳,乃内宫所遣,非公主府中故旧。”
“那便自御膳房查起。”
景颜行动极快,到御膳房时,宫中早是风声鹤唳。
御膳房在宫中西南,近云清殿,十数间庑房,落于草木间。远观亦可见炊烟袅袅,终日不歇。此时月上梢头,晚膳已过,御膳房仍灯火通明,宫众奔忙期间,未察景颜驾临。
景颜未曾入内,不过立于院中。御膳房内火光高照,只照得景颜面中,亦有一片红绯。
“将其掌事唤来。”
景颜轻言一句,崇兰悄然入内,片刻间,便听得殿内方寸大乱,不多时,宫众鱼贯而出,济济跪了一地。
“膳房事忙,刺促不休,本就无暇于琐事,遑论拜见本宫。”
闻言不善,御膳房掌事急欲申辩:“昭贵妃娘娘有娠,一应饮食用度,皆由御膳房所出。全司连日目不交睫,故而一时不察,有所怠慢,望娘娘恕罪。”
“既已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怎的尚有闲人,可派外差?”
御膳房掌事惶然良久,才隐隐猜到:“麟游宫来召,公主生母生辰在即,此四人,乃筹备冥筵所用。”
景颜颔首,略有沉吟,院中之人,只肱骨站站,静候发落。
“罢了,先帝大行,新朝未稳,内宫本为昭贵妃所辖,而今有喜,唯本宫一人聊以为继,尔等尽忠竭力,本宫自不会有所亏待。”
言罢,景颜兰步轻点,唤了车架,自御膳房而出。
长街之上宫灯幢幢,流萤飞扑,一派清夏良宵之景,而翠羽珠玑中的景颜,却神色浓重,不得清欢。
“娘娘。”见景颜不语,崇兰轻唤道。
“好一招李代桃僵。”景颜道,“只是鱼目已去,明珠何在?”
“内宫门禁森严,纵隐匿行藏,亦出不得这宫门。”
“只怕要走一趟麟游宫。”
雕舆华盖,金香凤翣,景颜危坐其中,再不言语。身后仪仗,亦是浩浩荡荡,逶迤而去。
翠葆参差,熏风初长,荷点横塘。
自那夜风烟平弥,众人虽心有余悸,却也再未见何波澜。景颜巨细靡遗,严查数日,亦只无疾而终。十数日来,内宫诸人,便再无动作。而宫外梁勋,更是闲消清夏,一味安胎保身。
夏日晨光里,只见得枇杷如金,榴花欲燃,过明帘而望,帘内佳人斜坐,薄衫简钗,执白绡团闪,一眼看去,扇手皆似玉。
院中数棵枫树,葱郁一片。树影之下,疏帘微动,丹叶青丝松拢,素衣轻罗,手持一只素瓷汤盅转入阁中。
“宫中连夜新成一品金丝血燕,快马送来,你早膳未进,不如趁热饮下。”丹叶放下手中汤盅,只立于梁勋身前。
梁勋斜卧榻上,美目轻抬,丹叶面中仍似往日和煦,只是梁勋明白,自那日回宫,其眉间凝云,自无可掩藏。
梁勋不知何故,只作未觉,端起那盅燕窝,轻轻搅着盏中之物。
方要入口,却被丹叶一语打断:“勋儿。”
“夫君何事?”梁勋放下手中碗盏,只轻轻抚上丹叶手背,感其微有瑟瑟。
丹叶默然一刻,又复寻常神色,取盏在手,坐于梁勋身侧,温言道:“我来喂你。”
梁勋含笑,心头一片舒暖。
然这宁和夏意,终是为风波所扰。
消息到时,寒轩尚在早朝。暑天将至,殿中微觉窒闷,寒轩正襟危坐,殿中簪笏如林,皆是面色沉郁。忽见溪见自偏门蹑足而入,疾步行至寒轩身侧,耳语片刻,寒轩立时眉眼着怒,对殿中扬声一句:“内宫有急,朝议暂缓。夏日烦热,枝雨,给众卿上茶。”
寒轩一身朝服正冠,只扶住溪见,艰难起身,匆匆转入后殿。
“易府来报,昭贵妃误服毒物,险遭不测。”溪见战战兢兢,唯恐寒轩暴怒失仪。
好在寒轩极压怒意,只沉声问道:“勋儿现在如何?”
“所幸服食未多便觉不妥,急诏太医,已行汤药,娘娘症状有缓,只是是否有伤胎儿,尚不可知。”
“易氏实是无用!”寒轩怒骂,“速将昭贵妃接回宫中,以求万全。”
此时却见枝雨挑帘而入,怯怯道:“朝中众臣似略有微词,大将军差臣下转达,若陛下为难,大将军愿为陛下分忧。”
寒轩略平怒意,对溪见道:“国事为重,不可蹉跎。此事交景妃细查,你随景妃出宫,亲接贵妃回銮。你二人,务必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不可再生枝节。”
寒轩言罢,便扶枝雨回殿议事。溪见则向华容殿而去。
二人到易府之时,府中已得旨意,府门外数只车架,正装点行囊。见二人车马到,一众家众皆俯身见礼。
溪见下辇,又扶景颜下车。二人方站定,景颜环视四周,只淡淡道:“贵妃人在何处?”
“已于正殿恭候多时。”丹叶道,“所需器用已装敛大半,娘娘与大人稍坐,须臾便可动身。”
景颜不解道:“宫中用度,无不精致齐备,何须多此一举。”
“贵妃只道日常所用,多为陛下恩赏,安其所习,不欲更变。”
言罢,丹叶便引二人穿堂过院,向正殿而来。疏帘后,梁勋坐于殿中,因受诏回宫,梁勋略有妆饰,一身妃色轻纱宫装,更见其肤白胜雪。因有孕在身,便未戴远岫出晴冠,换做一顶顾盼青梅冠,仿如初入宫时的模样。见三人入殿,梁勋举目相望,景颜才见其面色暗沉,双目微红,神思略有涣散。
景颜与溪见行过礼数,景颜便问:“可知是何物不妥?诏随侍太医来。”
月知忙领太医自耳房而出,手中一盏素瓷,正是早间那一盅燕窝。
“回禀娘娘,此羹中混有雄黄,遇热可成□□,好在此羹熬制未久,毒性未成,娘娘所食不多,臣下今晨依例请脉之时便觉异样,救治及时,已无大碍。”
景颜心中自有轻重,再问:“此羹何处得来?”
“贵妃饮食,皆由内宫所出,此羹乃御膳房所奉。”月知道。
“御膳房晨起便送来?尝膳宫人未觉有异?”
“回娘娘,膳房昨夜子时送至府中,尝膳宫人未觉不妥,娘娘用前,臣下隔水热了一次,许是此时,雄黄遇热成毒。”
“若如此,是宫中鬼魅,还是府中暗箭,便不得而知了。”景颜望向梁勋,浅叹一声,“此事本宫来日细查,先伺候贵妃娘娘回宫。”
众人领命,月知亦扶梁勋,缓步而去。
丹叶上马,溪见亦一路相随,与梁勋同去。而其府中,除了月知,一众家仆皆被景颜扣于院内细加讯问。
这边车入宫门,寒轩已换下朝服,一身利落夏装,头戴流云惊凤冠,立于宇禁阁外。
月知扶梁勋下车,丹叶下马,溪见便领其余车架,辘辘向顾缘宫而去。
“勋儿。”寒轩切切一声,梁勋本面如止水,此时才见纤柔意态。
“孩子可好?”寒轩见梁勋面色清白,更见楚楚,不觉心头如绞。
“太医亦道不知。”言罢,梁勋目有晶莹,侧首看身后丹叶。丹叶立于一侧,亦见眼角微湿。
寒轩极忍鼻尖酸意,只沉稳道:“你二人恩爱相谐,来日方长。”
众人一时语塞,三人立于一亩清阴中,密叶成幄,筼筜亭亭。夏虫不歇,此起彼伏,偶有风来,穿林过叶,作清音不绝。
然这虫鸣叶声中,却听一声急哨,自顾缘宫方向而来。众人未及分辨,便又有哨声,依次作响,远近高低,似向山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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