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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才出华容殿,见天色灰白,会想一夜惊心,只觉身心具疲,不可自持。
转头见溪见满面喜色,略有不豫,不及寒轩发问,溪见便道:“贺喜陛下,昭娘娘身怀有裔。”
寒轩一扫颓容,且惊且喜问:“当真?”
“昀太妃自不关阁出,偶遇昭娘娘离宫,相谈几句,昭娘娘凤体欠安,神思恍惚,险些晕厥。召御医而来,才知有喜。”
“即刻去顾缘宫。”寒轩大喜,提步便向外疾走。
溪见却一刻迁延,“可否要知会景娘娘同去?”
寒轩面中当即冷寂一分,回首看去,景颜已入珠帘之内,不见身影,只道:“罢了,他亦累了。”
言罢,二人传了车架,急急向顾缘殿去。才入殿中,便见蓝泽亦在。一夜风波,众人喜色中,皆微有倦意。
纵是大喜,梁勋似只有浅浅的欢欣,面中小饰红绯,如桃花蘸水,略带娇羞。而丹叶面中,更有几分羞赧无措。
梁勋一身米色宫装,丹叶为其披上一件妃色大氅。远远看去,二人仿如芳年华月中,青梅竹马的一对小儿女,眸光娇容,只澄如春溪。
见此情态,寒轩心中欢悦,不觉凉了一分
——他与安之,是不会有这一日的。
举步入殿,众人见礼,寒轩容色又满如圆月,“近来风云开阖,国事蜩螗,能得勋儿一喜,朕心甚慰。”
寒轩上前,执起梁勋一对素手,已然目中盈盈。
蓝泽亦道:“宫中多年不闻儿啼,昭贵妃好福气。当年昭贵妃甫入内廷,不稔理事,与本宫相助相交,能有今日,本宫心头大慰。”
梁勋赧颜更甚,只浅浅一句:“本宫已外嫁,如何可生育于内,当归家安养才是。”言罢,便举目去看丹叶,撞上那少年玉面。那少年眸中,只清朗无极。
寒轩笑道:“怕是二人情浓,嫌宫中拘束。”
二人闻言,一时面红耳热,更不敢言辞。
“月知,你且先回府中打点,朕有孕之时,一应用度,此番务当叠矩重规,不可差了分毫。”
见月知雀跃而去,蓝泽笑道,“月知哪里懂这些,溪见伺候过你生产,更稳妥些。”
寒轩颔首,“那便溪见同去。”
众人展眉开颐,欢颜谈笑。勋儿却沉吟一刻,怯怯道:“本都是外臣,本宫离宫,不如公主与将军同去?”
寒轩见其眸中一抹忧色,便低声道了句:“也好。”心中默叹,论谋事,虽有景颜慧黠机变,勋儿却老成周全,绝不逊色:公主其人,岂可轻易受制,将其拘于内廷以图格其反意,只怕适得其反。
见寒轩应允,梁勋便再言其他,“殿下自华容殿而来?怎的未见景妃?”
寒轩只道:“风波未平,他自有事要忙。”

疏柳莺啼,紫黯红愁。
一夜无眠,故莺语不惊;轻妆薄施,而倦容难改。
自得寒轩旨意,天若二人便要整装出宫。庳车软舆前,天若素衣纤态,缓步而来,唯鬓边赤英金蕊,浓姿贵彩。
绥安跨于马上,目中渺如沧海,不知喜怒。一夜风云暗涌,其容色中,亦略见颓唐之意。
“公主向来与昭贵妃带叶连枝,怎的如今贵妃兰梦之喜,公主未及相贺,便急着出宫?”景颜兰步而来,翠微盍叶,珠压腰衱,妆饰夺人。
天若意态寒素,凝目不语。却是绥安于马上轻言一句:“景妃栉风沐雨,忧劳国事,竟有心相送,为兄尸位素餐,当真是措颜无地了。”
三人相峙,面中皆有冷霜。景颜闻言不善,只浅笑回声:“兄长谬赞,景颜无能,只任人谋算,腹背受敌,应对不暇,倒教兄嫂辛苦。”
“景妃日理万机,孤自当矜怀体恤,怎敢久居宫闱,扬波生事,使景妃百上加斤。”
“景颜有失周全,公主攻瑕指失,景颜自甘领受。”
天若面色不改,身畔泩筱却面有愠色。景颜美目轻扬,却见天若身后随侍宫眷中,有一人面色铮铮,非寻常颜色。心中暗忖,便已有分明。
“且看公主身旁侍女姮娥,个个玲珑积慧,公主若有心指点,景颜岂非更有进益?”
言及此处,那宫眷只敛容垂首,细看去,公主似是亦面有瑟瑟。
“我二人本无心弄潮,只是激流势猛,未及相避。如今万事稍安,烟波靡散,景妃劳苦,更宜善自将息。”
绥安一句,三人皆是缄口。玉鞭轻扬,车架辘辘而去,于灰白天色下,唯留一片萧然。
景颜一身蹙金绣罗,独立风中,横生孤意在眉。
崇兰见景颜面有不豫,不敢相劝,只道:“娘娘本无需走这一趟。”
景颜轻哂:“本宫倒是小觑了公主与那熙氏的情分。”
“娘娘既已见得端倪,怎又轻纵公主出宫?”
“‘逼则反兵,走则减势。’”景颜叹道,“本宫倒要看看那熙氏,尚有何后招。”
言罢,景颜转身上辇,向华容殿而去。
行经茂苑殿,却见蓝泽携芝鸢,自茂苑殿而出。
“熙氏这等噬不见齿之辈,贵太妃慈心一顾,实是以德报怨,仁深泽厚。”景颜坐于辇上,低眉笑道。
而蓝泽面上倒多生伤感:“熙氏已是风烛草露,暮景残光。故人凋敝,本宫自当相送。”
景颜扬手,宫众会意,只落辇压轿。景颜兰步轻点,闲闲道:“既是日薄虞渊,想必其亦有绝响,本宫姑妄听之。”

高台临茂苑,飞阁跨澄流。
茂苑殿仿如旧年,画堂凝香,璇奎初焕。无奈岁华空转,物是人非,那旧馆故殿,皆已蒙尘,唯芊绵碧色,年年常新。
绮罗佳丽地,风流竟过,只待后人。
窗扉紧闭,晨光过窗纸而下,殿中一片昏晦冥濛。延贵妃斜倚案上,满鬓银丝,一丝不苟束于冠内。案上一盏残灯,映得其严妆丽服,唯剩僝僽沉沉。
景颜见此情状,只屏退宫众,缓步上千,心中暗叹:纵是鸠形鹄面,病骨支离,斜倚案上的延贵妃,仍有玉山微颓之态。其高华意态,是生于骨中的啊。
如此,景颜心意亦沉了几分。忽而察觉殿中气味与往日不同,不知可是延贵妃行将就木,自有萎靡之气。
“本宫便料定,除了磊寒轩那个毒妇,蓝氏那个贱人,你也是一定会来的。”延贵妃凤眼轻扬,笑道。
“景颜小觑娘娘了,不想身为笼中困鸟,竟仍可纵横开阖,让公主带了自己的仕女出宫去。”景颜立于殿中,遥遥相距,自生威仪。
“沉机观变,洞隐烛微,景妃果然名不虚传。”
“娘娘谬赞。景颜纵恪谨周至,亦不敌娘娘机巧诡诈。”
“尔等皆以本宫奸猾狠辣。”延贵妃轻嗤一声,“奸猾狠辣又有何妨?这是本宫的命。本宫生当如此,达观知命,尔等无可指摘。倒是那磊寒轩,不安时运,与命相争,下场未必好过本宫。”
景颜垂首:“你岂是认命,不过是以命自欺,而我们本无命可言,你我不同。”
有风透窗纸而来,二人鬓发轻浮,满室烟尘,似乱了心神。
“景颜愚钝,尚有一事不明。娘娘当日华发始生,依律离宫,本是大限将至,何必兀兀穷年,作此无益之劳?”
“你以为本宫潜光晦曜,苦心筹谋,只为引你三人离隙,助公主上位?鹿死谁手,与本宫何干?毒妇为移天徙日,灭我熙氏,鸩杀先皇,本宫丧家失势,一无所有,焉能不恨!故唯有栋榱崩折,失鹿共逐,搅得磊氏疲于奔命,不得一刻安生,本宫才可稍解心头之痛。”
“娘娘糊涂,持衡拥璇,秉政当轴,乃景颜之志,与姐姐无关。”
“你倒明白。沧海横流岂有孤鸾照镜来的大快人心?天阙已死,澄翠宫中那腐儒竖子,本宫亦不会让其久活!”延贵妃目色如刀,声似厉鬼,“茂苑殿空置期年,唯余松油数翁,本是漆地之用,不想今日却可成大事。本宫纵是涸辙之鲋,也绝不可孤身就死。没了你,贱人毛羽零落,如盲者失杖,不过是强弩之末。”
言罢,延贵妃一掌挥去,案上残灯飞入殿中,撞于窗纱之上,燃起一片巾帘。不想那雕窗绣户,扇扇相连,火势如奔,一时虐焰四起。四下门扉,皆陷于毒燎烈焰之中,再无出路。殿中三人,只入地无门,插翅难逃。
因在初夏,物燥风急,倏忽火起,熊熊炽盛,焮天铄地。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如此繁雄茂苑,月榭朱楼,不过付之一炬。

茂苑殿火光弥天,寒轩即刻得了消息。只是火势太盛,宫众力阻寒轩近前。茂苑殿之上便是天若的麟游宫。茂苑殿位低,麟游宫势危,寒轩便上锦云阁,遥观火势。
“景颜果真困于殿中?”寒轩眉锁浓云,一对玉手,死死扣入窗沿之中。
“娘娘屏退宫众,只带崇兰入殿,想是那熙氏早有筹谋,四面门扉立时火起,娘娘未及脱身。”溪见离宫,此时枝雨立于寒轩身侧,惴惴道,“陛下息怒,已调阖宫侍众前去救火,亦已遣人前去通传大将军,想来不时便可到。”
内宫出事,梁勋有孕,此时唯有蓝泽在侧,见寒轩如此,只踟蹰道了句:“陛下……”
寒轩眉心微动,看向蓝泽,沉声道:“你说。”
“熙氏奸狡诡谲,纵观一夜,便知此局纵横交贯,不容小觑。此次焚火,困死景妃,看似为断陛下臂膀,殊不知,亦可有他用?”
寒轩闻言,眉间浓云愈重,沉吟片刻,厉声道:“枝雨,即刻将思澄氏移入溢寒宫,严加看管,不可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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