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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你一生爱极牡丹,岂不知亦是聊以慰借,恤你不可得正位之苦?”
“‘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你可知,唯有那白衣草履之人,才会见盛思衰,沉吟不断。白手起家,出身草莽,自会患得患失,怕富贵浮云,盛衰无常。如你一般的人,这骨子里的轻贱,本宫实是可怜啊。”延贵妃笑生邪魅,“于我们世代公侯之家,富贵国色,万民之赋,亦是流水更替,绝无开败之日。你草芥出身,根本不会懂,亦学不来。”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你已是残春荼靡,多说无益。”
二人沉寂片刻,延贵妃纵满头金玉沉沉,却是项背亭亭,一刻不怠。寒轩顿觉,于环堵萧然中,其高华之态,愈得昭彰。
“你我神交多年,又是棋逢对手,你便早该清楚,纵是大劫难逃,本宫亦不会满盘皆输。”延贵妃声带沙砾,“我熙氏煊赫百年,与这宫中的藕断丝连,想连根拔起,你怕是力有不逮。本宫亦是清楚,富贵权位,于你而言,根本是浮云蓬草。而你磊寒轩最蠢之处,便是心事外漏,弱点心结,尽为人所知。故而……”
殿中空阔,回音重重,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此生一双挚爱,一枝早凋,如今再去一个,哭丧送殡,想来你亦是轻车熟路。”
寒轩背身向内,只看这满室积尘,一言不发,本面如止水,此刻亦添了点滴怒波。
延贵妃面朝殿门,几许幽光,穿窗纸而来,于玉面银丝上,积几分薄雾。
这边窗纱轻动,有人影新来,延贵妃见状,得意之色愈盛:“阋墙生变,欢爱入土,见你只影而今,本宫亦算不得输啊。”

见延贵妃神思狷狂,寒轩便不欲久留。方出殿门,便见溪见躬身持立,面有焦灼。转头看去,才见得绥安伫足窗下,满脸愠色。显见,方才几多言语,皆已落于其耳中。
自知躲闪无益,只目视溪见,举步向内院。绥安见宫众未动,便随寒轩而去。
玉阶碧台,潺湲流水,亭畔黄紫,恹恹横斜。
沉香亭,本是高谈幽赏,飞斛醉月之地,而今寥落颓朽,不忍一顾。
依稀往日,此处唯天阙脉脉温情,二人并蒂相偕。却不意终是酒凉人去,是夜得幸受封的景颜,亦早不复那澄澈纯良之态。而席上另两对伉俪佳偶,一对已去,另一对,却已成心头大患,应对不暇。
“溢寒宫你呆不住,自是如鲠在喉,不如直言。”
寒轩倚栏垂首,看流水匆匆。绥安立于身后,眉锁浓云。
“今夜,你是否亦于我生了疑心?”
“贼人来犯,波谲云诡,我自当力求万全。”
“多年来,你我虽不得双栖,我却仍是披肝沥胆,绝无二心。不想奸人雕虫小技,便足以令你生疑。”
“你我兄妹,纲理伦常,只可恭爱,何来双栖?”
“兄妹?你我是什么样的兄妹,连个熙氏都一清二楚。”绥安苦笑声,“果然不是血亲的兄妹,离心这一日总是避不开的。”
寒轩不语,只看桥下流水,映几许残月,鳞波微泛。偶有落叶,亦各自西东。
“你可知,我当年在母家是何等光景么?只记得有年年关,早起在自家院中为些许琐事便被骂得狗血喷头,于阖家席上,便又要强颜欢笑尽力遮掩。虽全族皆在,我母亲处处暗语讥讽,带水带浆。我眼中横满眼泪,丝毫不敢抬头,迟迟不能下筷。实在难忍,便托词离席,到耳房之中,痛哭片刻。又不敢久留,草草擦把眼泪,便回席上,佯作若无其事,继续虚意奉承开去。其虽生我掬我,却只以其心志为绳墨,何曾许我有过些许己意。顺之则万事皆安,逆之便是背德罔义。哀其不哀,便是自私生事,不乐其乐,便是自诩忤逆。我早已受够,连哭都不能哭出声的日子。不知几多次,夜半中宵,只可咬住被衾,失声痛哭,哭得痛彻心扉,全身麻痹不得动弹。此般境遇,不堪一顾。故你这里,便是我的母家,再无其他。”
绥安亦默默良久,“你我不过都是可怜人。”
“我不瞒你,我不曾有过兄弟姊妹,景颜亦不过是同窗挚友。但我是真心待你们如至亲骨肉。”
“既是手足相连,又何须疑心满腹?”
“阋墙之祸,至亲反目,于帝王之家,实是不胜枚举。”寒轩沉声道,“我作此语,你定以为我砌词矫饰,然我纵信你,却信不得公主啊。”
东方日出,晨光普照,只照得寒轩严妆下,已是憔悴一片。
绥安亦有倦色,轻叹一声:“天若不是那样的人。”然其心下亦知世事难料,故补上一句,“我自有分寸。”

晓光沉沉,角声催发,远近起伏。横目看去,满宫一片沉郁之色。
出茂苑殿,寒轩与绥安分别,自己欲回溢寒宫中。骄辇徐行,不多时,便见一对素女,晨光溶溶,看不分明,只是那孤清中,亦有哀态。
寒轩略略侧首,宫众止步,“城中急流翻波,终是惊了你的清梦。”
蓝泽上前,轻颔螓首,“都是局中之子,哪得高枕无忧。”
其一身元青色,珠钗简素。寒轩仍记得入宫遴选当日,蓝泽那双眼眸,如清溪印月,无端摄人心魄,而如今满目凄清,如有云翳。
“倒是少见你入宫。”寒轩见蓝泽身畔芝鸢,仍是胜雪容色,只是更见沉稳,不复青春少艾。
“自娘娘独居,臣下便在府中侍奉。只是已为人妇,入宫不便。” 芝鸢仍是当年谨小慎微之态。论及前事,蓝泽眼中,又是一刻黯然。
“你是当入宫。王氏已去,熙氏亦是油尽灯枯,祈皇一朝,唯你一个旧人了。”寒轩心下慨然,“一时三刻,他尚不得立死,你且陪朕上不关阁走走吧。”
天色阴郁,曙光曈昽,不关阁如旧,只是经年无人来此,宫人疏懒,处处皆有败色。
那条甬道之外,天色灰白,疾风吹来,衣袂翻飞。
那里,厮人曾在。
目中凝涩,却只有一瞬,寒轩面中仍是不改的冷毅:“当局者迷。此局繁复,盘根错节,熙氏树大根深,纪厉氏尖狡诡谲,思澄氏尚有外患,公主深不可测,绥安被疑负气,连景颜,亦有弄权拿大之势。而那魏穰逐轻”,寒轩轻叹,“我应允过思澄氏了。”
“我知今日风云骤变,你难免殚精竭虑。只是我冷眼旁观,景妃虽行事果毅,却是衷心无二的。只是公主……”
“想来太妃与朕多有同感,此局虽似是熙氏运筹帷幄,但公主亦绝非受人摆布之徒。只怕其将计就计,别有远谋,日后要更难办。”
蓝泽却微有慌神:“公主若有意帝位,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了。”
寒轩轻轻颔首:“也罢,不急于一时,尚有许多事,还未得分明。





第37章 炽恨
宫柳烟微,御炉香散。
晨光杲杲,珠帘之内,半隐那瑶华妆镜,宝髻蛾眉。
只是纵那佳人面如春熙,满头金玉如城,亦可窥得其眉目中憔悴支离。
下了不关阁,寒轩才乘舆入了华容殿。一路穿堂过室,寒轩不许宫人通传,径自入了景颜寝殿。
“沐露沾霜,戴月披星,你着实辛苦。”寒轩立于帘外,面如止水,但景颜盈盈看去,只觉隐怒深文,不可轻度。
“也是棋逢对手,兴之所至。”景颜敛容而起,气势锋芒,分毫不让。
见二人如此,宫众乖觉,皆悄然出殿,珠帘内外,唯此二人。
“举无遗策,计不旋跬,我自愧弗如。”寒轩见众人离去,气势却暗弱几分,徐徐道,“只是铁腕无情,亦有伤阴骘。”
景颜笑叹:“姐姐糊涂。若无景颜破局,纪厉氏如何会被囚于内,又何来公主夜探,兄长被疑,这内宫又何以困如悬车?若说远些,当年若无熙怡然之死,公主何来问鼎之心,何来思澄氏张机设陷,纪厉氏吹箫解困,才得今日二人沆瀣一气?就是今夜,若无思澄氏一碗乌头之药,何来一石三鸟之效,既调虎离山纵二人相会,亦对思澄氏斩草除根,更使姐姐迁怒于我?引至亲离隙,灭世家贵胄,扫朝中踬碍,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你我皆不过任人谋算,懵然无知。熙怡然乃其至亲,纪厉氏为其赴汤蹈火,到头来不过兔死狗烹,论薄情狠辣,当是景颜甘拜下风。”
寒轩久久无言,晓风徐来,只觉寒凉彻骨。烛火恹恹,照二人玉面,光影随鬓角乱发而动,却有几分可怖。
“尚有一事,更是闻之胆寒。”景颜素手轻启,拨开珠帘,其容色秾丽精巧,纤毫毕现,看得寒轩心凉,“当年德池殿遇刺,熙氏自言乃其一手安排,取先帝,便可坐享其成。自此看去,先帝大行,他怕是也难逃牵连。”
殿中极静,珠帘随风而动,泠泠有声。寒轩呼吸之声愈重,听来更觉骇人。
寒轩目中泛红,眉心深蹙,强忍珠泪,极力维持仪态,只咬牙一句:“这个毒妇。”
景颜上前,虚扶一把,凝然道,“熙氏传信思澄平,其爱女饮毒悬命乃娘娘所逼。思澄平再隐忍不发,此事上如何都当有所动作。养虎于外,娘娘不可不有所筹谋。”
寒轩轻叹:“他亦说,即可取得天阙,任安之更不在话下。”
“此事根牙盘错,内宫亦是藏污纳垢。若连根拔起,必株连甚广,娘娘当有决断。”
寒轩沉吟片刻,只不置可否,一句:“你且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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