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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你二人不过步兵走卒,无足轻重。斯人久惯牢成,岂会为鼠雀之辈铤而走险、殚精极思?”
翃疏一时语塞,待思绪转圜,只朗笑一声:“我便知道,你绝非屈身守分、巢林一枝之人。磊氏独大多年,终是棋逢对手,实是快哉!”
见翃疏已神思痴狂,天若只徐徐一句:“我自有分寸,不劳你牵念。”
天若旋即转身而去,不再看翃疏虎落平阳日暮穷途之态。
“此二人,一人兵挫地削一败涂地,不想竟可卷土重来,如今又得长辔远驭,纵横捭阖;一个得封登位动罔不吉,却只落于他人股掌,为人利用,任人刀俎。同为贵妃,人生殊途,云飞泥沉,真是唏嘘可叹。”
天若一向高华矜束,喜怒不形于色,听得翃疏一语,却也止步回首,眉锁浓云。
翃疏面不改色,得意愈甚:“只愿公主吉人天相,贵寿无极。翃疏此生,亦能有幸,再见你姑嫂三人。”
远远望去,昏灯明灭间,翃疏青丝飞乱,目眦通红。牢内瘴气氤氲,湿热难当,而眼见翃疏此时颓唐,却有不寒而栗之感。
步出内牢,清风袭身,天若一刻失神,更觉寒凉。好似牢内的翃疏,与蚊蝇虫蚁为伴,却是心有所安,而自己迎风带月,无拘无束,不过是如堕雾中,如履薄冰。
见天若面色凝然,院中的泩筱即刻迎来。天若抬眼,看院中戍卫肃立如常,未见溪见。便问:“领宫人呢?”
“九幽殿生乱,大人尚顾不得这里。”泩筱答道。
“作孽。”天若轻叹,再无他言,只踽踽向麟游宫而去。

诚如所言,溪见纵入宫年久,行事老辣,亦有阵脚大乱之时。
一夜波折,自车架遇袭,北苑劫囚,瑄贵妃自裁,麟游宫遇刺,绥安下九幽殿,公主探纪厉氏,乃至如今景妃夜半离宫,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此起彼伏,直教人心乱如麻。
事涉九幽殿,溪见自知利害,便急于回禀。再得见寒轩时,寒轩已自朝露殿而返,回到溢寒宫中。
殿中通明,重帘之后,寒轩黛眉深蹙,对镜而坐,头上一顶景祜绛霄冠,熠熠生光。枝雨细心替其卸去满头珠玉,纵已差事熟稔,枝雨却是战战兢兢。见溪见屏退左右,只身入殿,枝雨如逢大赦,敛容欲走。
“你不必。”寒轩声带凌厉,“此局盘根错节,千枝万叶,谁也走不脱。”
枝雨颔首,便只继续拆那翠羽明珰。
“刺客来犯,为大将军所查,大将军急起直追,直追到了……九幽殿。”
寒轩一时默然,溪见亦只低头不语。
“景颜一听公主移驾北苑,便当即出了宫去?”
“是,将军方追出去,公主便亦自冲雨桥,去了北苑。消息到华容殿,景妃娘娘便仓忙出宫。臣下听闻,崇兰先行,入刑曹去了。”
寒轩想了良久才道:“依景颜举动,倒似绥安蓄意掩护,容公主前去探视?”
“臣下愚见,亦可是贼人调虎离山,引公主相会。”
“所谓刺客,可有眉目?”
“大将军一人追入九幽殿,羽林到时,铁笼已落入柱底,铁索尽断,一时难查。”
寒轩不语,殿中虽广燃灯烛,却似有数九之寒。
“景颜出宫,自是宫外还有鬼魅。行刺于内,调离绥安,若只为纪厉氏一会,不过是离间之计,无足轻重。然若别有远谋……”
枝雨一时失手,牵动发丝,寒轩吃痛,止了言语,枝雨只仓皇跪下,肱骨站站。
寒轩微含怒意,却不加申饬:“想到便说。”
“九幽柱直通山底,当年柱底苦役为大将军所伤,宫中断水,工曹引牲畜推轮汲水。若牲畜可自山下入宫,换做兵众,亦非难事。”
溪见亦是一时洞悉关节,悚然道:“当年王妃在时,王爷执意谋得那一座磊宅,据说,便是与内禁暗通。今夜公主与将军尽在宫中,那宫外……”
“贼人奸黠,不论大将军变节与否,眼下皆是用不得了。”寒轩闻言,哀叹一声:“移驾澄翠宫。宫中羽林,半数守于九幽殿,余者即刻上宫墙逡巡戍卫,必得严防死守,滴水不漏。急调尔等亲信,布于澄翠宫外,以防不测。着人知会景颜,若有不敌,切勿恋战,速速回宫。再遣人去顾缘宫,告知贵妃,若内宫生变,亦来澄翠宫,为免被俘受辱。”
溪见稍有迟疑,“那朝露殿与麟游宫?”
“思澄氏严加看管,切不可有风声往来。麟游宫只可广布耳目,勿要妄动,不可打草惊蛇。”
溪见领命离去,寒轩岿然不动,眉头紧锁,面有戚戚。
枝雨看寒轩青丝散漫,珠玉尽去,便道:“陛下劳累一日,不如换只轻便些的冠吧。”
“也好,换麒麟踏萍冠吧。”

重廊曲折连三殿,密上真珠百宝灯。
金猊铜鹤,烟穗垂绦,觚棱金爵,此处陈设,丝毫不逊色于宫中。
景颜坐于轿上,身畔是刑曹府兵,行伍非众,却也是严阵以待。众人立于陋巷,屏气凝神,隐于夜色之中。
而陋巷之外,一座深宅大院,雕梁画栋,层楼叠谢。虽夜半已过,此处却灯火通明。比之周遭无灯府院,更显堂皇气派。
不时便见车架,自西面匆匆行来,停于偏门。两处相去非近,又是立于暗处,故而看不分明。崇兰微微侧首,以示景颜。景颜不动声色,只安坐于轿上。一顶彤枝醉蕊冠,映点滴微明,亦有光华熠熠。
只见那边停车压轿,一男子自偏门入了这座大宅。
“娘娘。”崇兰轻言一句。
“无妨。”景颜答道。见那边随从亦入了偏门,才目视身畔刑曹参判。参判面容英武,得了示意,便领一队府兵,悄然离去。
不时便听得远处略有骚动,再便是一路追袭之声,但那厢行的疾快,片刻一切又归于宁静。
然今夜草木皆兵,府院之中自然得了消息。不时便见门扉轻起,那车架只匆匆离去。
见状,景颜微微颔首,身后兵众,便蹑足潜踪,悄然围上这座大宅。
而那边车架,却不知此乃景颜引蛇出洞,只当城中变生肘腋,逃得仓皇。
才入西城,尚未下车,门帘刚刚打起,便见一只火球,自宫墙最西之处,直入云霄,随风而散,随之一声鸣啸。
“大人,这……”
“你且带一路人马,去探虚实。”
纪厉翙止眉头深锁,环顾这夜下京城,街衢市井,皆静的出奇。
入得府中,眼前便是一众看家护院,持兵佩甲,严阵以待。月色之下,只看的凛凛寒光。见此披坚执锐枕戈待旦之景,纪厉翙止才有些许心安。
过不多时,便有人来报:“属下逐警号而去,还未到山边,却已见刑曹兵马先行,便觉有诈,只返身来报。却不想路中隐约见熙府府兵,向磊宅方向去了。”
纪厉翙止沉吟片刻才道:“让左先锋领六成人马,同去磊宅。必不可使熙氏占尽先机。”
将领得令,便带兵前往。
堂中烛火摇曳,亦有瑟瑟之感。耳畔步履之声,只渐次暗弱,终不得闻。
“备马!我亦同去!”
犹疑再三,纪厉翙止还是不安坐镇营中。事以至此,只可破釜沉舟。然其不虞,东城里景颜已暗中将一个熙府死死围住。

重欢阁内外遍植牡丹,国色鲜明,仙冠重叠,月照似水,满庭幽香。
而阁中之人,却已是开到荼蘼,形萎色衰。
名花倾国,当年可共比西子,如今唯花色常新。那倾国之人,那雍容华贵傲视群芳之态尚余,斯人却已是艾发衰容,风烛草露。一顶簇蕊裁红冠仍在,奈何唯剩银丝松挽,珠玉之下,更显颓唐。
“娘娘,刑曹府兵已将府上团团围住,先前追刺客而去的兵将,亦无音讯。”绿艳亦有老态,只是还未枯谢,夜色之中,当年俏丽泼辣之态,亦有残存。
延贵妃正襟危坐,听罢眉心深蹙:“只是围困,不曾来扰?”
“是,想是磊氏瓦合之卒,自知不敌,故不敢妄取。”
“正是。事出突然,禁内已是一团乱麻,一时间何来精锐,能攻得入我熙府。”
“据臣下所查,门外不过是刑曹府兵,至多不过数百。”
“即刻命人突出重围,去纪厉府上报信。”
绿艳诺诺,吩咐出去。不时便听得厮杀之声。
珠帘轻动,玉轮高挂,掩映相宜。满院满室的牡丹,馥郁芬芳,直熏人醉。院外兵刃相接,血肉横飞,于这宁和清逸之景中,尤为刺耳。然不过片刻,那厮斗之声渐渐平息,只留良夜如旧,而这风停水止,却教人别生忧惧,萦绕心头。
更漏点滴,每一刻,皆是煎熬。
好在不过多时,便听箭矢簌簌之声。既得突出重围,再得返府中必是难事。熙府家臣便将书函附于箭上,射入府中。
绿艳取箭而返,延贵妃展卷,却只见眉间阴云更浓,锁如崇山。
“纪厉翙止简直蠢如鹿豕,如此离间之计,竟自投罗网。”延贵妃大怒,却是行将作古,举手投足皆是吃力。
“娘娘息怒。”绿艳一把跪于身前,只抱住延贵妃衣角。
“即刻传令,只留平日戍卫,守于府中,余者自北门突围,直取磊宅,与纪厉翙止会和。宫中已布置停当,尔等只需一路攻入宫中,将那毒妇正法。”
“那景妃尚在门外,府兵既出,府上便是危如累卵,取娘娘便如探囊取物了。”
“那蹄子未知虚实,便不敢动我。我只需拖延俯就,待到磊氏被擒,以之要挟,便可解困。再者,纵是路有不测,我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闭眼前可得见磊氏伏法,亦可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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