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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勋儿向来体弱,陛下驾前,你当多周全。”寒轩言罢,便向顾缘殿行去。
顾缘殿陈设清雅,华而不靡,与梁勋秉性,倒是相得益彰。然寒轩环视殿中,自那金玉珠玑,雕窗绣户中,却窥得一丝颓意。
“今日怎么有空来?”梁勋正临窗插瓶,语意亲近,不曾抬头。其着一身妃色,一顶顾盼青梅冠下,青丝松挽。晨光冉冉,照于玉面之上,更是一派娴静清逸。
“听闻娘娘称病,便来看看。”寒轩自顾自落座,亦是瞩目瓶中红粉。
梁勋却生一笑:“唬旁人的罢了,你心里自是明白。”
“我既看得明白,陛下则更明白。总让一个遗妃抛头露面,明理之人,则道陛下宽宥仁善,敬事先帝,嘉待遗人。然自有小人,将言陛下别有居心。你亦当为陛下清名打算。”
梁训不以为意,只复取笑道:“那倒是我病的不该,且让陛下放心,我无大事,不日便好,则可替其聊撑场面,博得美名。”
寒轩微生嗔意,玩笑道:“到底陛下爱重于你,常于你相伴解语,对弈言欢。定是不忍重责。”
“陛下常来这顾缘宫,不过因我二人皆于对方无意,才更坦诚相待,无所避忌。陛下对你,总是‘近乡情更怯’的。”
梁勋虽是打趣,寒轩却一刻黯然:“只不知,若我真一无是处,不可助其成大业,我二人当是何其情状……”
见寒轩如此,梁勋只得转了话锋,柔意宽慰道:“罢了,世间侣伴,皆是如此,你不必介怀。倒是我,今日任性太过,只恐来日亦是惹恼了咱们陛下,落得独守冷苑,吃穿不得了。”梁训缓缓折着手中一支寿客,愈发玩味道,“见太妃理事,那有心之人,若飞谋钓谤起来,即要论本宫脾性荣宠,又要论你权责衷心,更要论咱们皇上纲纪轻重。只怕那上烝下报之语,亦敢乱诌了。”
寒轩亦自己开解,强嗔一语:“近而内臣之中风流韵事本就不少,陛下怕是尚插不上队。”
“是啊,听闻魏穰逐轻虽是官场失意,情场倒是风生水起。”
“不过是再纳一房妾室,于他而言,本无伤大雅。”
梁勋一向有意寒轩封后,则旁敲侧击道:“咱们皇上虽山河在握,却还不如他了。”
寒轩一时语塞,再无谈笑,只认真道:“你幽居数月,可有何打算?若你有了定夺……我自可筹谋。”
梁训沉静如水,轻抚寒轩纤手:“我每日赏花观柳,闲情逸致,好不自在,何必惹入是非之中?若非帮你,我本不必担此虚名,岂不更是自在?”
见寒轩不语,梁勋便侧首浅笑,看窗外山色:“见秋意已至,那日遇上昀太妃,道是后山有一追枫轩,赏枫观山,景致极佳,我午后便打算一游。我自有乐事,你不必有愧于心,更不必忧心过甚了。”
寒轩面色稍稍释然,取下头上那顶踏雪寻梅冠,放于几上:“既是赏枫,便宜红英妆点,不必那寒翠颜色。此冠,我便送你了。”
梁勋含笑收下,才见寒轩自袖中摸索出一顶珊瑚头冠,浅叹一声:“这珊瑚送我也是可惜了,哪得珊瑚叶上鸳鸯鸟,不过连江点点萍啊。”
见寒轩怅然离去,月知迎来,将一茶盏放于梁勋身前,看那案上珠翠,谨言问:“娘娘,这冠,要替您换上吗?”
梁勋不过略摇摇头:“不必了。他的终究是他的。”
月知闻言,只默然退下。
梁勋便继续将手边芳秾叠蕊,一边赏玩,一边插入瓶中。如此闲适安泰,仿如时光亦是慵懒,不曾惊动。
插屏半日,用过午膳,见秋阳正好,梁勋便欲向追枫轩去。
梁勋素不喜仪仗,便只携月知一人,穿花过木,向山石密林间行去。因是夏末秋初,山树大半苍翠,郁郁青青。
行了多时,才见一座小院,四周皆是枫树,将其包裹其间。枫叶未红,尚是一树碧丛。推门而入,见不过一进之院,两厢皆是敞轩,唯有正座,有一三间小屋,似是临崖而建,那明纸雕窗,只透出晃晃日影,想是无物相蔽。
因四下皆是游廊,殿基又高,若要入中庭,需三两步石阶而下。只见天井之中,铺了满满白色卵石,那卵石颗颗洁白莹润,秋阳斜照,顿生暖意。轩外枫树蓊郁有加,不少枝杈伸入院内,那卵石之上,略生斑驳树影,更偶有落叶,添其雅趣。
梁勋见此,不觉心旷神怡,秋阳之下,那颗颗卵石仿如一个个熟睡的婴孩,只教梁勋看得满目恬然。梁勋便对月知道:“山间风凉,你且去顾缘殿,取件披风来吧。”
月知明白梁勋意欲独处,便不曾多问,退出殿外。待其走远,梁勋更生意趣,脱了鞋袜,赤足下了殿阶,踏在那卵石之上。经日光久照,蹑足石上,脚下一片暖意。梁勋便徜徉漫步,低回旋转,自得其乐。阳光印于其秀面,照得其肤光如玉,容色倾城。
忽而听得响动,梁勋骤起心惊,只见一少年,自耳房而出,慌忙行至近前,大礼相待:“臣下见驾来迟,望娘娘恕罪。”
梁勋见为人所扰,本有不豫,然其沉于其景,心意和缓,则不欲发作,淡淡一句:“起来吧。”
少年起身,垂首而立。梁勋闲闲扫过,见那少年肌肤如雪,清癯纤质,面中棱角分明,眉目清朗,意态谦卑,只看一眼,却教梁勋生了怜意。
“这里就你一人?”
“回娘娘话,这追枫轩常年无人往来,大人们说不必多人操持,便只留小人一人打点。”
梁勋略点点头,不再看那少年,复沐浴那日影暖阳之中。那少年跪于轩上,双手抱于胸前,一言不发,恭谨相待。
赏玩多时,日影渐斜,梁勋便欲回宫。然上得阶来,却不见自己一对绣鞋,便问少年:“本宫的鞋呢?”
那少年放开怀抱,自怀中取出梁勋那对绣木槿薄纱短靴,缓缓放于梁勋身前,一丝不苟摆好:“山上夏日如秋,娘娘赤足玩赏甚久,上廊来时若是鞋中冰冷,怕是会寒气侵体,所以小人将鞋暖在怀中,娘娘快穿上吧,万勿着了风寒。”
梁勋看着这清隽少年,心头暗流汹涌,却也不过寻常一句:“你有心了。”
少年答了句:“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丹叶。”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怕是你就和枫树有缘。”
梁勋心头波澜不止,只极力克制,再不流连,默默离了追枫轩。回首看去,这一座别院,数棵枫树,倒生伶仃之感。

待得入暮时分,夜宴将起,梁勋自未曾列席,寒轩亦不过微微露面,见蓝泽颇稔调度,殿中井井有条,心中宽慰。待了须臾,华灯初上之时,寒轩便由蓝泽相送,出了曜灼宫。
迎面撞上一身戎装,见是萧遇,少年英武,意气风发,久经历练,如今更见沉稳。身畔是君月,仍是当年情态,眸光如水,含半分怯意,更是楚楚可怜。
逢上二人,萧遇拱手施礼,君月亦慢条斯理,做足礼数:“见过昀太妃娘娘,见过领宫大人。”
“夫人不必多礼。”寒轩见是旧人,只更客气。细细看去,宫灯之下,君月纤纤弱质,肤如凝脂,顾盼清姿,恍如春熙。寒轩不禁暗叹:得夫君全心爱重,才可养出这玉颜柔态,姿容如焕吧。
而自己,与任安之自不可妄图,连与天阙,亦生裂痕。
倒是蓝泽一语打破寒轩缄默:“这位倒不曾见过。”
寒轩笑道:“二人义重情浓,倾世皆晓,太妃定曾听得风闻。如今见了,便知何谓恩爱仙侣,羡煞世间无数啊。”
“大人取笑了。”萧遇只是大方应对,见君月发赧,更是紧紧握住君月一只纤手。
“如何是取笑,若要将二人旧事尽数道来,只怕要于此处站到天明了。”
听寒轩此言,蓝泽即刻会意,便道:“大人和夫人先入殿吧。本宫即刻就来。”
君月便挽着萧遇,袅袅婷婷入了殿中。见二人行远,寒轩面中笑意,立时单薄了几分,轻叹道:“萧遇倒是痴情。陛下本有意将公主下降于他,他却道士不贰行,几度请辞,陛下只好作罢。”
“这位夫人啊,真是好命。”蓝泽轻言一句,听得乐声将起,便对寒轩道:“本宫便不远送。七夕夜宴,多有近臣亲贵,如今昭妃抱恙请托,本宫再不看着,怕损了陛下面子。”
“辛苦了。”寒轩离了曜灼宫,孤身出宫去了。而蓝泽回殿落座,不过如常宴饮。
几番歌舞管弦,见天阙酒意正欢,连杯不绝,蓝泽迟疑半晌,自知不好明劝,则道:“陛下,这道炙觳觫,乃宫中新菜,陛下可曾尝过?”
天阙回头看蓝泽,醉眼惺忪:“太妃辛苦。朕秉承叔父大业,创业未稳,不甚在后宫着心。唯这一个昭妃,无奈今日抱恙,只可冒昧扰了太妃清静,还望太妃多有担待。”
蓝泽如何不明其意,则附和道:“先帝引咎禅贤,我等宫眷能得养善宫中,已是陛下隆恩。陛下朝政要紧,我等遗妇能于内宫小事上略尽绵力,有益于家国,亦是为我等自身积德积福。”
天阙听得此言,更是心生愉悦,愈发客气道:“太妃亦当多多进补,保养玉体。”
蓝泽含笑答应,便举箸去动那道炙觳觫,只是贝齿轻含,便眉心一紧,复吐了出来,立即拿了茶水漱口。
天阙觉察异样,便问:“有何不妥?”
“这牛肉微微发苦,诸位且先勿要轻动。”蓝泽转首对随侍溪见道,“传个御医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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