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轩不便发难,更是见其战战兢兢之态,心下多有感怀:论体贴关顾,天阙自是不如绥安。然其心头自是明白,想占尽春风,不过是自寻苦果。
二人久立不语,都有点点尴尬。寒轩心头一软,只身上了车内,紧闭门扉,由得绥安策马,带这一架小车,缓缓向玉阙而去。
宫道之上,有一道急弯,行到此处,寒轩轻起车帘,见绥安背脊如山,恍如当年。
道旁一棵银杏,已生点点黄叶,翩然落于绝壁之下。寒轩见此,不觉心意舒弛,又见那晴空丽日,黛山微云,连日疲累,亦稍稍化解。
到了穹汉门,绥安翻身下马,欲扶寒轩。寒轩顿生惶恐,悄然避开,自己下了车来。环视四周,见零星几个宫人,不觉心起浓云,不知此景,又要生多少是非。
未曾想到的是,绥安不仅不知回避,更是上前一步,敏捷将一物,生生塞入寒轩袖口。
寒轩眼波一横,却撞上绥安一抹温柔:“你救命之恩,我从未谢过。我看了多日,唯此物最衬你。”
寒轩又气又恼,只不敢发作,转身便去。更不想几步之后,绥安扬声一句:“我最喜欢朱红色,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纵是恼羞成怒,寒轩却未回头,不过加紧脚步,入了穹汉门去。
溪见居于宫中,此刻正候于门内,见寒轩来,更兼一脸薄怒,不禁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寒轩微收神色,平复心绪,强道了句:“我无事。”
溪见不敢追问,只道:“陛下昨夜于顾缘宫与娘娘对弈,时至半夜,还是未有留宿。”
“你有心了。”寒轩低眉,“宫中琐事,千头万绪,我难免力有不逮,陛下清听,还需你多留意。”
“是。御前我自当周全。”
“还有一事,你亲自去办,万勿张扬。”寒轩自袖中取出一纸,溪见接过,当即纳入袖中,“今年陛下万寿,我想送把短刃,其多缀珠玉,华贵异常,我多年前曾得一见,只是世异时移,不可再得,我画了张图,差可相拟,你且请宫中巧匠,为我打一把吧。”
溪见诺诺,便退身而去。寒轩则转过宇禁阁,到无人处,才将那袖中之物取出查看。
一顶小巧的冠,由红珊瑚制成,那红色暗沉,沉稳饱满,触手生温。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叫移作上阳花。’”寒轩苦涩一笑,“此珊瑚非彼珊瑚,他到底不曾读过什么书,哪知其中厉害……”
第18章 幽情
玉琯凉初应,金壶夜渐阑。
早不见绿纱虫动,蝉噪林深。秋寒渐起,唯有花发夜红,草销寒翠,苍山积雾,北斗阑干。
紫宸将至,寒轩疲于应对,这一日,亦是忙到月上中天,才由宫人提灯,缓缓向穹汉门去。
方出宫门,见绥安坐于马上。夜色中,其一身武装岿然肃穆,座下良驹,亦是轩昂有致。昏灯斜照,看绥安面孔,更是锋芒难掩。
寒轩本就疲累,便无力责怪,只浅浅问了句:“兄长如何在此?”
“营中事毕,逡巡一圈,想来你亦当回府,便等你同行。”绥安面目朗然,野气未脱,更添神采。
“那便同行吧。”寒轩倦极,无意避忌,便面无表情,由宫人扶搀,上了雕车。绥安见此,勒马前行几步,牵动车辙,一路下了山去。
寒轩轻挑车帘,横目看去,绥安行事如常,并无丝毫凝滞,自己故无可多责。玉轮高挂,点星残明,凉风带露,看得人心意悠悠。
待得到了府中,寒轩下车之时,绥安欲扶寒轩,只被寒轩轻轻避开,兼之冷语一句:“再过些时候,便要摇露为霜,你本就辛苦,不必日日来接我回府。”
绥安不见愠色,不过关切道:“你既已知榈庭落叶,何不早些归家?”
“宫中事物繁杂琐碎,我实难抽身。你亦身肩要职,公务劳形,不必如此自苦,更无妄落人口实。如此行事,于你我二人,皆是无益。”
“你我兄妹,如今天下甫定,宫闱不稳。入夜难行,你又不喜随侍,为防不测,为兄的护送妹妹回府,有何不可?”
“我们是什么样的兄妹,世上不知,并非宫闱之中,便无人龃龉。”
见寒轩容色如霜,绥安只微微赧颜,低声一句:“我下回不去穹汉门外便是。”
寒轩不着一言,孤身上了楼去。秋夕迢迢,玉轮亭亭,空庭之中,唯有绥安怅然独立。那髣髴阁上,自是窗扉紧闭,一灯如豆。
纵寒轩有心避忌,然宫中耳目众多,绥安不过接送一次,天阙显见已得了消息。
翌日入宫,方入曜灼宫回事,便已觉天阙语意深长。寒轩尚在布膳,天阙斜坐一旁,正持卷而览,口中不经意道:“昨日凭栏远眺,见平楚苍然,才知清夏已去,到了木叶纷下,秋云齐飞之时了。”
寒轩一袭水色宫装,头上一顶踏雪寻梅冠,正调度宫人,摆开碗盏,故亦虚与道:“寒山苍翠,秋水潺湲,到底是秋日,风物最佳。”
“‘暮云收尽溢清寒’,你曾说过,你最爱秋日。”天阙淡淡一句,“回府的路,可还好走?”
寒轩心头一紧,只谨慎道:“宫道上下,皆有精兵戍卫,自然无虞。无非时而风紧,倒教臣不知自处了。”
“朕不过关心你安危,你无须多心。”天阙略略生窘,“不如朕送送你,晚膳之后,常感倦怠,漫行一刻,倒是惬意。”
“陛下日理万机,为臣如此,倘误了国政,臣下心中有愧。”
“又不送远,到穹汉门便罢。”天阙抬眼,一汪柔情,觑着寒轩,“朕不过想每日,有个一时半刻,可与你相伴。”
寒轩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重洋浩渺般的眼波,再不好推辞,不过挤出一丝浅笑。
天阙亦是展颜:“朕知你辛苦,每日申时三刻,你我在不关阁相见,朕送你到穹汉门,你再出宫便是。”
寒轩潦潦应对,逃也似地出了曜灼宫。溪见与枝雨乃是家臣,寒轩只令其二人多侍奉于驾前。自天阙入主,溪见因功,多得封赏,又自立府邸,便更如寒轩当年。然经夺位之变,寒轩却对溪见,亦微生疑云。
好在于寒轩面前,二人皆似未见不同于往日。寒轩时而自责多虑,故不曾稍露心意。方出殿中,则无暇多想二人忠否,心中忧愁,已多在那不关阁上了。
待到黄昏,寒轩有意迟来,而天阙,已在那甬道之上了。
这不关阁,为取别有洞天之意,唯一条临崖小道可达。小径幽深,尽头便是绝壁。那万丈奇险,无极青空,可一览无余。立于道中,更觉人之渺小,如朝菌蜉蝣。
此时夕阳如火,浓焰烧空,万里霞光,连锦垂天。东方夜色渐起,稀星帘幕,霜月娟娟,二人面中,如亦生红绯。
见寒轩来,天阙急欲将其揽入怀中,眉眼盈盈:“‘人生自古有痴情,此恨不关风与月。’此恨,唯有君知。”
天阙越靠越近,那潮润鼻息,阵阵袭上寒轩面颊:“明日便是七夕,何不就在这不关阁上,解此长恨?”
寒轩于天阙怀中,却起生疏之意。忆及那柔柯阁上,二人温柔缱绻,只行云流水,未觉丝毫凝涩,然此时此刻,却是意冷了。
“陛下忧劳国事,案牍劳形,夜深露重,不如早归。”寒轩小心拿捏分寸,浅叹一声:“我亦是累了。”
寒轩不觉想起安之。自十六岁起,无日不想与其相悦成欢,厮守终身。总觉得那流光岁月里,只盼日日花前月下,吟风对月。天阙虽非安之,但当日府中相许,寒轩实是情真。如今朝思暮想的日子已唾手可得,寒轩却觉得累了。
天阙闻言微生不悦:“你便那么急着回那个家?”
寒轩明其因由,只道:“兄长居于西路前殿,我在东路最后的髣髴阁,平日皆不曾会面府上侍从,多是旧人,你想必明白。”
天阙再不多言,只见寒轩微微欠身,做足礼数,面容冷寂,踽踽离去。
出了不关阁,过茂苑殿,便见穹汉门。早有车架备好,寒轩看门外未见绥安,不觉多几分轻松。
山路逶迤,天野辽阔,秋云轻薄,只教月影渐微。夜凉如水,秋蛩稀疏,唯有寒鸦声声,对月唱晚。
行到曲折之处,却见骏马英年,提一盏小灯,立于银杏树下。宫灯稀微,倒是柔暖,一棵嘉木,半树金黄。那木叶纷纷,恍如蝶舞,一路蹁跹而下。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好一株银杏。”寒轩撩开车帘,沉静于这暖光树影之中:好似这一盏小灯,可隐去天地万物,这乾坤霄汉间,不过这一方田地,一棵银杏,一驾小车,两个孤人。
“回家吧。”绥安没有赘言,提着宫灯,马蹄轻缓,行于车前,“我知你为难,故往后每日,我只在这里等你。”
“山高秋寒清入骨,你当心自己的身子。”
“身子都是你救的,这点微寒都扛不住,早不在你眼前了。”
寒轩心头隐忧又起,然看着绥安背脊,却忽生一丝心安。
一夜过去,时至七夕。晨起之时,寒轩起窗而观,见绥安来得较往日更早,心头自然明白,七夕良夜,便是二人初见之时。
寒轩不动声色,起身梳洗,登车入宫。绥安更不曾出一语,却是不知,那顶珊瑚头冠,早藏于寒轩袖中。
入了宫门,溪见如常候于门边,见了寒轩,亦不多行礼数,只道:“今日七夕夜宴,昭妃娘娘又称病托词,陛下只好让昀太妃主事,看陛下颜色,似有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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