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寒轩自伤,天阙自是心软,不忍道:“你无须自责。你若错了,那朕呢。”
听得天阙自称朕,寒轩心起微澜,面前之人,再不是那个观雨夜话,共行丹青之人了。所有温柔绮怀,自此之后,便只得尽数留于那柔柯阁中。
回神间,寒轩复敛容正色,低低道:“这九幽柱自开国便有,实是惨绝人寰,如今既已不堪再用,不如废此酷刑,亦少些冤孽。”
天阙沉思一刻,才松口道:“你所言在理。便命工曹前来检视,看可否自山上开泉引水,亦省去一道麻烦。”
二人言谈间,溪见已将骖尔带来。骖尔披一件缁色宫衣,尚是大汗淋漓,气喘不止。其面中尚有血色,也不知是昨夜杀敌之故,还是方才御兽所伤。
骖尔看了眼寒轩,寒轩凝眉略摇了摇头,骖尔才满带不甘,跪于阶下。
“你可知罪!”天阙言辞清淡,倦意横生,语中倒不似责备,“你劫持领宫,意图弑君,伤及龙体;又暴戾宫闱,残杀宫人,致使宫中断水。凡此种种,该如何论处?”
骖尔傲骨铮铮,自不相让,只截然一句:“事已至此,便但凭处置,悉听尊便。”
见两人针锋相对,寒轩开口,楚楚一句:“今日之事,皆因臣为祸水,骖尔两度救臣于危厄,有性命之恩,臣不可不三求陛下。况何怪郎君偏有意,不知贱妾早托身。”
天阙面如止水,须臾才问:“得其此言,寒轩的心意,你当明了。”
骖尔听得心头如刀,只咬牙答了句:“是。”
天阙方缓缓道:“为免寒轩心头生憾,亦是为明示于你,于朕身前,你根本不足为惧。自今日起,世上再无骖尔其人,曾两度救寒轩于贼手者,名为磊绥安,乃其母家长兄。大事方定,当论功行赏,观其绩略,则可封个九城校尉。魏穰逐轻既已另有安置,萧遇又诸事缠身,恐难面面具到,你便在其麾下,以观后效吧。”
寒轩不意天阙如此,只切切看着天阙。天阙目光却不曾轻移,铿锵一句:“朕要让你明白,如此,便是朕待寒轩之心。”
寒轩心头翻江倒海,浅浅答了句:“谢主隆恩。臣即刻便送其离宫。”
天阙不以为意,拾起手边书折,漫不经心翻阅起来,再不顾二人。寒轩则着人扶了骖尔,出了曜灼宫,暂入领宫司安置。
领宫司狭仄,一室而已,寒轩遣尽宫人,取来药酒,细细替骖尔擦拭伤口。
寒轩不敢露出亲近之意,不过如常语气问了句:“你是如何入的宫中。”
骖尔,如今应唤为绥安,经此一事,自是满面颓唐:“当日山中救你,那些人终是找上门来,我一人不敌,一路奔逃,混入军中。后随军攻城,听得宫人私语,唤领宫为磊氏,我才恍然大悟,当年是要将你送入宫中。我便脱群离队,在宫中遍寻,为再见你一面。”
寒轩闻言默然,良久才强撑淡然道:“你救命之恩,我定永志不忘。只是事态如此,你如今身居高位,可寻一贤良慧著之人,成天人之美。”
“你不必如此的……”绥安亦知轻重,故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了了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寒轩亦生伤感,如今再听此句,那一身野气,与当夜爽朗笑声,都已不再了。
不敢多言他物,寒轩只道:“记住,如今你我是兄妹,你是我嫡亲兄长。”
绥安缄口,好在枝雨来传,道车架备好,二人便起身出门,寒轩眼见一架小车,送了绥安离宫而去。
天阙自即位,先替祈皇发丧,再登基践祚,匡国理政,平朝堂非议,安四方军将。待得时局稍定,便着人将家眷自西南接入京中。不过半月,天若与梁勋等人,便到了这玉阙之中。
是日天朗气清,博山云润,红梅初绽,芳浓风娇。天阙金冠朝服,意气风发,立于殿阶之上。寒轩伴于身侧,神色微抿,半是期盼,半是愧怍,只待与梁勋相见。
车架才入宫门,天阙早迫不及待,疾步下了殿阶。二人下车,天若一如当年,面色寒肃,冷若秋霜,鬓边一朵正红牡丹,更令其势压旁人。而梁勋随于其后,容色疏淡,面如皎月,婉态清癯,似别有清愁。
天阙大步流星,行至二人身前,满面喜色,开口道:“你二人一路辛苦。”
天若不过颔首,梁勋却婉言一句:“多谢陛下挂怀。”
寒轩亦到驾前,一脸笑意,对众人道:“一路风尘颠沛,陛下早已备下佳筵玉馔,且入殿再说吧。”
天阙便伴天若行于前,寒轩故意迟了几步,回身间,对上梁勋双目,只愧意陡生。然梁勋不过轻拍寒轩素手,面色浅淡,不曾多言。
入了殿中,众人依次落座,天阙却不耐缛节,只兴致勃勃对天若道:“朕已有圣旨,你我二人之母,皆追封皇后,姐姐自然是长公主。不过封号仪制,尚需礼曹定夺。”
天若含笑应允,寒轩见梁勋目光黯然,便忙对天阙道:“娘娘入侍已久,陛下羁旅营寨,亦当好生补偿了。”
天阙思索片刻:“便封为昭妃吧。”
顷刻间,众人心下皆是明白,寒轩更是心起秋风,不能自已。倒是梁勋自己开解,恭敬道了句:“谢陛下。”
寒轩不肯放过,追道:“宫室与头冠,陛下当花一番心思。”
天阙笑道:“在府中时,曾见勋儿临帖,记得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实是妙绝,便将西苑主殿,改为顾缘殿,供勋儿起居吧。勋儿清婉内秀,头冠不宜张扬,便取青玉,打一只顾盼青梅冠,想来必合勋儿性子。”
如此一言,众人起身相贺,复宴饮开去。殿中便又是一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景。
然寒轩心头不豫,酒过多巡,见梁勋不胜酒力,便禀明天阙,伴梁勋离了殿中。
转过回廊,出了主殿,二人向后院山石错落中行去。待得人迹罕至,寒轩只难抑珠泪,殷殷道了句:“是我不好,苦了你了。到底是我一时气短……留你一人于府中,吉凶难料,无所依傍,倒不似我,若出事,好歹有条退路。我真是该死……”
梁勋倒是波澜不起,安然道:“无事的,你我已经试过,那边分秒未动,我畅游此间,倒觉得新奇安乐。”
“我听府中人道,他未曾与你同宿。我只又怕你孤苦,又恐你为难。只怪我思虑不周,行事鲁莽……到头来既不曾探得其真意,反教你我身陷泥淖,不可脱身……我真是糊涂……每每收到你来书,我都只觉对不住你……”
寒轩啜泣不止,满面愧色,梁勋倒是温然替其拭泪:“我来此间,不过为了帮你。如今可全身而退,岂非更是幸事?我本无意于他的。”
“你若想回去,我不日便可寻个由头。你若想留于此间,你我亦可好好打算。”
“且先留着吧。这一场大梦,我尚未做的满意。”梁勋强颜一笑,“倒是你,常伴君侧,虚实轻重都要当心。”
“如今的日子,总好过烽火连天的时候。当时以为你我可互为援引,未雨绸缪,不想一路上,亦不曾有何枝节。”
“其实……”梁勋一时眉起微云,“罢了,那思澄平与公主渊源颇深,互有往来亦无可指摘,怕是我多心。”
春去秋来,流光如水,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夏末。
天阙去岁十月十九入主玉阙,此间励精图治,勤勉政务,待到春日,便已得三军整肃,国政兴畅,朝堂无波,四海生平。正因国泰民安,朝臣便置喙于内务,常提立后之事。然于无人处,天阙与寒轩相对,屡屡提及,寒轩一再婉拒,天阙便亦作罢。
朝中河清海晏,内宫更是风平浪静。天若赐居麟游宫,避世而居,甚少露面。天阙为示其善待祈皇遗孀,后宫之事,若需上殿决断,则皆托赖蓝泽。数度亲贵宴饮,皆由蓝泽主事,可为天阙,博一美名。
然一介太妃常抛头露面,众人口中自有龃龉,无奈梁勋只道不堪理事,数度推脱,天阙便不欲强人所难。长日中,梁勋安分守己,幽居于内。天阙虽不曾留宿顾缘殿中,却常唤其为伴,观山品茗,对弈为乐,外人眼中,尚不算凄凉境地。然寒轩明白,此中辛苦,唯有其人,才可冷暖自知。
外臣之中,绥安可谓平步青云。为避嫌隙,虽与寒轩同居一府,绥安倒甚少与之照面。因其得力,天阙便擢升绥安为九城提督。兼有萧遇为镇国将军,内外皆是英将,国中则固若金汤。
或因公务日紧,绥安与寒轩皆是自顾不暇,则更可相安无事。天阙最是沉得住气,大半年过去,也不曾过问。
到了夏阑之时,宫中张罗起天阙生辰,因是登基后第一个万寿紫宸,便欲隆而重之,以示天威,寒轩为得此事,只早出晚归,愈发忙于往日。
一日早起,轻启雕窗,慵整纤手,见窗外虹桥之下,有乱红飘砌,便知秋至。
于那髣髴阁上,寒轩对镜梳洗,淡扫蛾眉。忽而听得马蹄声声,遥遥一望,才见秋阳之下,绥安神采奕奕,坐于马上。
寒轩心起惴惴,只草草妆饰,束服挽髻,一身水色宫装,头上一顶踏雪寻梅冠,神色谨肃,款步下了小楼。
“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寒轩面含霜雪,不敢露半分殷勤。
“我见你多日夜半才归,又日出则起,恐你辛苦。想了多日,只想来送送你。”绥安似有羞赧,小心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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