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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小巧之物,陛下过誉。乃日前母家送来,道是个远房孝敬。陛下知道,臣妾那个弟弟,到底是一母同胞,与臣妾最亲。多年来,凡得了什么稀罕物,便都给了臣妾。”延贵妃莞尔一笑,尽显国色。
若说寒轩姿若秋霜,气比幽兰,则到底是小家碧玉之态。而严妆丽服之下,延贵妃美得大器夺人,一顶簇蕊裁红冠,更衬得其风华婥约,仪态万方。
“如今中宫无主,你为嫔妃之首,此物倒合你身份。”皇帝眸光暗转,“来日殿选领宫,你便带着阖宫妃嫔同去吧。”
“臣妾自当尽心竭力。”延贵妃浅笑之间,却变了颜色。其分明见那匆匆溪流之中,几片碎布,其上尽是血渍,心中微愕,“陛下,您看那水中。”
皇帝定睛一看,亦看到那丝缕猩红,当即起身:“走,随朕去看看!”
溪床由鹅卵石铺就,淤泥甚少,故而那潺潺细流,自是清可见地。众人拾阶而上,穿花过木,愈是向上,倒见丝缕血色。虽非猩红如注,却也清晰可查。
略行几步,远远见一少年,一身寻常宫装,坦着上身,挽起裤脚,立于流水之中。少年面中带泪,手掌臂间,双膝两膑,皆是一片血肉模糊,其正用溪水清洗身上伤口,那一片鲜红,便随水绽开。
“何人在此?”延贵妃贴身侍女绿艳凌空一语,那少年猛然抬首,见是皇帝和延贵妃,立时惊慌上岸,一把跪倒于石砖之上。少年膝上有伤,便一时吃痛,却不敢再动,只死死忍下,发出丝缕哀嚎。
看得身前一地淋漓血色,皇帝便生不忍,只问道:“怎的伤成这般?”
那少年略带哭腔,垂首道:“回禀陛下,臣下今日当差不慎,失手碎了一只插瓶,管事责罚下来,望陛下赎罪。”
皇帝闻言,语带怒意:“就是责罚,亦不可伤人至此!”
“回陛下,管事一时气急,将臣下一把推入碎瓷片之中,又执浮尘责打,臣下在碎砾中爬滚,闪避不及,便落得如此。”那少年似是察觉自己言语不慎,方欲遮掩道,“臣下罪该万死。宫中尚有差事,本想洗净血渍便回宫当值,如今误了时辰,上头怕是还有责罚的,容臣下先行告退。”
说罢便向后匍伏几步,石板上尽是血迹。许是因失血过多,少年面色苍白,想要起身,挣扎再三,终是跌扑在地。
延贵妃见皇帝面有愁容,便机敏道:“不必去了,绿艳,请个御医,带这孩子去医治吧,再取些生肝与红枣令其服下,今日再无须当值了。你是走运,若非遇到陛下与本宫,为旁人所查,有失宫中体统,怕更不能容你。尔等入宫侍奉,摸爬滚打,实属不易,又伤成这般,你尔后便留于茂苑殿,做一戍守小吏,安然度日吧。”
言罢,绿艳眸光一动,便有身后宫人来搀那少年。
皇帝眉头略有舒展,只不再顾那少年,扶了延贵妃,缓缓步去,浅浅道了句:“领宫老朽,实难面面俱到,底下人便无法无天。十日后殿选,咱们要好生拣选啊。”
延贵妃只诺诺道了句“是”,然其心下明白,新人入宫,又是几多波谲云诡。

而再有心忧虑,那殿选之期,终是到了近前。
十日来,寒轩与天阙虽居于一府之中,却甚少照面。天阙常在书斋,寒轩则深居髣髴阁,每日观山弄荷,丹青怡情,自得其所,故有意不寻天阙。
直到殿选当日,天阙才无声入了髣髴阁。寒轩一身天水色素衣,临案窗前,正绘一柄春枝。阁中昏晦,寒轩乌发披散,幽光自窗而下,照得其半面如玉。
“寒轩,车马备好了。”天阙未敢近前,只立于门边,轻声道。
寒轩只专心执笔,良久才一句:“宫中都打点好了?”
见寒轩平静之状,天阙便也坦然:“风口浪尖上,实难有大动作,不过略施小技,到底是成败在天。”
“我明白。”寒轩仍未搁笔,“旁的都备好了?”
“依例要进献礼,我已备妥。为防俗丽,你便着那件幽兰友竹,头上乃这顶流云惊凤冠。”
天阙说着,将一物搁于一旁案上,掀开丝帛,见一顶银冠,下成行云之态,上有两支凤尾,袅娜而上,更添高华。
寒轩略瞟一眼,淡淡道:“这样大的凤尾,想来不轻。”
“此物乃巧匠所成,两支凤尾皆是空心,且有关窍,可藏物于其中。你若心有顾忌,可以此防身。”
寒轩听罢,本欲搁笔,却又添了几抹轻红,才起身款款行至天阙身前,轻抚那一顶银冠,并不理会天阙。
天阙呼吸即在寸余外,隐隐袭上寒轩双颊,而寒轩,仍是静若寒潭。
忽而,寒轩欲转头之间,天阙竟将其一把抱住,死死扣入怀中,一时间寒轩几近窒息,只觉那如山胸怀,如烈焰炽热。
听得天阙一语哭腔:“寒轩,对不起!”
寒轩沉默一刻,终是轻轻挣开天阙怀抱,抬起头,踮起脚尖。他用自己的唇,轻轻盖住了天阙嘴边泪迹。
缠绵总是一刻,二人皆知,尚有前路要走。
放开天阙,寒轩便向屏风内去,轻拢青丝,淡扫蛾眉,正冠束发。待得换罢衣衫,寒轩莲步而出,只看得那一身素色,伴点滴珠玉光华,尽现那寒素绝尘之姿。
天阙见此景,面中难辨悲喜,口中还是如常语气:“你真好看。”
而寒轩看天阙面中落寞,只幽微一丝苦笑,便兀自下了楼去。待天阙来时,寒轩已紧闭车门,端然于内。天阙亦是苦笑,自己利落翻身上马,引车架向那山间行去。
车声辘辘,二人沿着来路,复又自寂静,走向那喧嚣之中。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山行多时,凉气渐起。暮色之下,透过只只宫灯,只看得那走鸾飞凤,玉阁流丹,已在眼前。
递上玉牌,便要换宫中的轿辇入内。故而亦是在那残阳昏灯中,看他最后一眼。
天阙立于马边,与寒轩已有几步之遥,一抹暮色中,难看清眉目,只看得那魁梧中有些许颓意。
寒轩立了良久,灯火通明处的寒轩,只是眉眼盈盈。面前,是深宫似海,寒轩静伫多时,便不忍再看,只是扶了宫人上轿,默默入了这宫门。
心中曾生一念,若今日落选,打道回府之时,天阙到底是欢欣抑或失望。其实寒轩明白,若爱侣间唯有风花雪月,则必不可长久,此乃人之常情,自古而然,无人免俗。故若一朝事败,于天阙眼中,他将不过一介痴儿,再无用处,可见捐如秋扇了。
未可多想,轿辇已到穹汉门外。落轿而观,只看一众花红柳绿,莺莺燕燕,都已候于门边,只待皇帝与贵妃一到,便将入殿襄事。
因天阙之事,寒轩面中哀色难掩,故不如旁人攀谈嬉闹,只默默无语,看流霞似火。
寒轩偶然环视众人,目之所及,多是俗物,唯见一人,虽亦与人欢颜谈笑,却实在风致出人。头上一顶玉冠,似是整玉雕成,玉色变化万千,青白交错,一眼便知是连城之物,翠色压乌发,更衬其肤光胜雪。
那人似是察觉寒轩目光,只笑脸迎来:“敢问是何方佳人?”
“取笑了,鄙人沂川磊氏。”寒轩久不与外人往来,一时礼仪生疏,语带怯怯。
“在下本都熙氏。”那人言语谦和,教寒轩略感诧异,只因周遭众人已窃窃私语起来,多道寒轩家世衰落,闻所未闻,却可跻身于此。
正此间,皇帝与延贵妃坐轿辇而来,众人便止了谈笑,俯身行礼。皇帝着玄色龙袍,自生威仪,延贵妃戴一顶簇蕊裁红冠,一袭朱红宫装,亦是仪态万千。
二人未有多言,只目光略略扫过众人,便继续向前行去,寒轩等人则由宫人指引,随二人仪仗缓步入了内闱。
德驰殿乃皇帝平日起居理政之所,规制算不得恢宏,尚不如茂苑殿高阔,然细看去,亦是金铺屈曲,画栋飞甍,不失帝王气派。
皇帝与贵妃下了轿辇,携各自依仗,上殿阶而去。寒轩行在队首,前面隔三四个人,便是帝妃二人。
待得帝妃而人已迈入殿中,适逢数名宫人手持净手之物,将随之入殿。一宫人端了一盆开水,步履慌乱,恍惚间,竟一把跌于殿门外,一盆滚水泼到身上,那宫人便又自地上弹起,惨叫着向后闪躲。
待选众人尚未入殿,只都一时无措,怔怔看着此景,那一众宫人更如惊弓之鸟,丝毫不敢动弹。
寒轩离那个宫人最近,见此情状,亦有片刻犹疑,终是定了心神,匆匆上前,扶起那人,轻轻一句:“没事吧?烫着哪里了?”
那宫人如何见过如此场面,只惊慌跪下,嘴中反复恕罪等语。
寒轩拉着他的手,柔声道:“手都烫红了,赶紧用凉水浸一浸,若是红肿刺痛,便用蔑草敷于伤处,能好的快些。”
那宫人不知寒轩是何许人,又是御驾之前,便更是口不能言,只瑟缩于阶边,一时靡措。而寒轩耳后,一时有细语传来:“小户人家出身便是这副德行,跟一个下人多费口舌,好没身份。”
“既然伤了,便回去诊治吧。”众人不虞,本已入殿的皇帝竟出语解围,寒轩回首,见皇帝立于殿内,正低眸相望,对寒轩道,“你倒有几分仁心。”
寒轩尚有悸悸,默然归队,心绪尚未平复,暗忖此举太过唐突,外人眼中,定有几分刻意拿捏之嫌。
好在众人再无多言,只各守本分,入了殿中。众嫔妃已到,此时便起身行礼。寒轩等人,则由宫人引领,各自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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