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淮道。
两人在这静谧的雨夜中相拥在一起,说着话,心中好受了许多。
快睡过去时,卫霍垂着眼帘道:“后日我们一同去林家,送送将军吧。”
“好。”
不知是否是悼念忠将陨落,江无的雨下了三日,几乎不曾停歇。
后日一早,卫霍便起了。
洗漱过后,他穿上备好的丧服,同秦淮一道去往林家。
一路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掉在青石板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
天色将明,仪式毕,哭啼声止,棺柩被抬着往林家族内墓地行去。
一路上亦有百姓驻足哀悼,林震之子林琦手抱灵牌,热泪下落,其余林家子弟伴在花圈旁侧,面露痛意,双眼红肿,来送葬的文武百官亦是神色戚哀。
一捧捧黄土铺在棺板上,堆累起来,如人身前累累功绩。功绩仍在,人已不在。
次日午后,秦淮从兵部回来,将卫霍拉入了房中。
他神色异样,卫霍觉得奇怪,还未开口便听他问自己:“林将军是如何死的,你可看见了?”
卫霍一怔,摇头道:“不曾,那时雨大,打斗又凌乱,待看见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秦淮面色如冰,一字一顿地道:“林将军的死有蹊跷。”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闻言,卫霍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道:“有蹊跷?什么蹊跷?”
他说完自己先是一怔,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当时见到其死去的情景,只觉悲痛,却没有心思细想。
如今想来,林震作为陈国第一将军,武力按理来说自然不会输给那些绿林刺客。或许可以说他年事已高,武力有所下降,但也不至于比其他将领都差。雨中乱斗,卫霍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此时回过头去想,林震死得确实荒唐得很。
秦淮目光如刀,同他道:“我今日见到当场的其他人,有站在林将军不远处的兵士说,那一箭太过奇异。”
卫霍喃喃问:“为何这么说?”
“因为彼时,林将军的背后恰是马车厢。”
卫霍张了张嘴,一瞬间福至心灵,下一瞬心头一颤,一个古怪又恐怖的念头袭上心头。
两个人注视着彼此,都明白两人想到了一处。
秦淮哑声道:“箭是从背后射进去的。”
卫霍握紧了双拳,身体微微发抖,他低声说:“或许不该说是射,而是直接插进去的……那时候在林将军身旁的人有谁?”
秦淮缓缓地摇头:“就像你说的,我问过那些人,都道雨中打斗混乱,大家也都有追杀躲闪的举动,并非固定在一处,因此已无法辨识当初情形。只有一人无意中说起,我记了下来,说几乎都在将军身侧的人有三个,周济,张渚勇,还有童念。”
这三人中,周济是护军参领,张渚勇和童念都是副骁骑参领,皆是当日护卫昭御帝前往祖庙的武官。
没有想到这些之前,他们都只为林震感到可惜和悲伤,但此时明白林震之死大有蹊跷,心中已燃起熊熊怒火。
只不过他们都已经经过太多事,不再是当初的鲁莽少年,即使再悲愤,也强压着心口的火,先坐下来谈。
卫霍一字一字地说:“可怀疑之人太多,我们无凭无据,暂时只能先按兵不动,待确定那人是谁再做打算。”
秦淮沉吟一阵,说:“能杀害林将军之人,定是他信任之人。”
卫霍颔首:“不错。”
唯有绝对信任,才能放心交付后背。而对方也应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将林震暗杀。
“还有一点,”秦淮补充道,“如果不是武力高强,也绝不会冒险。”
稍稍思量片刻,卫霍神色恹恹道:“那人也定然颇为了解人身构造,否则不会一击便从背后刺入林将军的心脏。”
秦淮说:“张渚勇是草莽出身,甚至并不识字。这三人之中,我最不怀疑的是他。”
卫霍望着他道:“那你最怀疑谁?”
秦淮抬起手,在卫霍的掌中写了一个字:周。
卫霍握紧他在自己掌心处落下的食指,轻声道:“一样。”
***
又过了七日,林家的丧事收尾,卫霍去了一趟。
曾经他也来过这座宅院,那时候门楣端正,到处洁净规整,庭院草木郁郁,假山林立,院落布局显得十分大气。
但卫霍再次走入这将军府,这里已是绿植凋敝,空中弥漫着一股烟火味,浓重又沉郁,令人心中发沉。不知是心境还是旁的原因,看着那木柱也觉得失色不少。
卫霍带了些供奉之物,及告慰的薄礼,他在客厅坐了一阵,林夫人便前来见客。
林夫人生于将相之家,与林震一同长大,十六岁时嫁给林震,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林震一直未有纳妾。
只是见她身着素白衣袍,面色憔悴,神情枯萎,便知道经受的悲痛不小。
林夫人强颜欢笑,命人为卫霍上茶:“宅子里丧气重,卫侍郎来此全凭一番心意,我心领了,也代我亡夫感激不尽。”
卫霍忙道:“夫人言重了,我与将军乃朝堂同僚,往日也有私交,如今将军遭蒙不幸,卫霍自当来看看。”
林夫人哽咽应声,抬手拭泪。
“娘!你怎么又哭了?”
卫霍转首看去,只见一约莫五六岁的稚女拿着一拨浪鼓立在门口,两边扎着发髻,身上穿着不像她那个年纪该穿的,同林夫人一样都是素白。
卫霍知道这是林震的幼女,名为君兰。老来得一女,林震疼爱得很,平素与人道时总是眉开眼笑,脸上少几分肃穆。
五六岁的女童尚不知生老病死的意义,面上天真烂漫,懵懂得很,她蹬蹬蹬地跑到林夫人面前,用白嫩的手去拭她的眼泪,稚嫩道:“娘不要哭,爹爹过段时日就回来了,就像去年打仗时一样。”
林夫人抱她在怀中,啼哭一阵才慢慢止住。
她也觉羞赧,用手揩去眼角的泪,同卫霍道:“我在孩子面前失态,让卫侍郎见笑了。”
卫霍道:“夫人不必惭愧,这都是人之常情。”
林君兰看了卫霍一眼,冲着林夫人道:“娘,这位叔叔和周叔叔好像。”
“不像。”林夫人叹道。
“就是像,很像。”林君兰执拗道。
林夫人拿她无法,只得道:“是,你说像那便像吧,你手里的拨浪鼓从哪儿来的?”
林君兰笑道:“是周叔叔给我的,他还送来一大堆东西,叔叔,你送我什么?”
卫霍一愣,林夫人忙教育幼女道:“小孩子不能随便和不熟的人要东西,知道吗?”
林君兰哦了一声,又从林夫人的膝上溜下去,跑出去玩了,背影活泼灵动,全不受影响。
卫霍转过头来,问林夫人:“她说的周叔叔是何人?”
林夫人说:“就是周济。”
“听说当初是将军一手提拔的他?”
林夫人面色变了几许,终还是道:“是,亡夫早年有一挚友于十年前逝世,留下一侄子,也就是周济。早年亡夫亲授他武艺,后来让他参加武举,一步一步扶持,但从去年开始来往便少了。前阵子我也听亡夫说起,说他投靠了胡然。以为缘分已尽,谁知他反而送来了这么多的东西,还是有心的。”
停了须臾,林夫人又喃喃道:“或许人生便是如此无常,周济的父亲医心仁慈,救了无数病人,自己却死于热病,我亡夫又何尝不是呢?他一生从武,不知射过多少箭,最后……最后却死在了他人箭下……”
说着又是热泪盈眶,卫霍劝慰许久,待林夫人情绪平稳后方才起身告辞。
出了林府,他径直去了周济的府邸。
门房的人赶去通报之后,很快便有人到门口领卫霍进去。
一拐三折,入了偏厅。
门被推开,小厮垂手立在一旁,卫霍站在门口,看见周济袒胸坐在案前,一女子跪坐一旁,正替他上药。
见到卫霍,周济抬起头,目光闪动,笑着说道:“卫大人来了,请坐。”
卫霍也不拘礼,抬步进去,坐于桌案之前,鼻尖已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女子为周济上药之后,朝他点了点头,又向卫霍行礼道:“妾身向卫大人问好。”
卫霍抬袖回礼。
女子温婉道:“两位大人聊,妾先出去了。”
说完便退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
门吱呀一声阖上,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周济提着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卫霍面前:“卫大人今日怎么会来在下的府上?”
卫霍不答反问:“参领大人觉得是何缘由?”
周济含笑道:“周某真的猜不出来。”
卫霍抿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掀起眼帘,望向周济胸前的伤处:“周大人那一日也受伤了,严重么?”
周济敛起面上的笑意,淡淡道:“不碍事。”
“哦,我差点忘了,”卫霍道,“自然不碍事,至少……远不危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