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昭御帝的病才好了些,九月末,他身体大好,心中却是不安。昭御帝登基十几载,如今四十出头,荣华富贵还未享够,还不想死。
只是人终有一死,昭御帝也明白这一点,他唯一所求就是能活得更长一些。
于是身体大好之后的第三日,昭御帝便安排群臣随从,一同前往皇家寺庙昭然寺,祭拜列祖列宗,同时求得高佛护佑。
卫霍自然也跟着去了,他不信神佛一类,只信天地间有的,古今印证过的实在的事物。但他也明白天子的所思所想,能够理解。
古往今来,帝王求神拜佛,渴望长生,都是舍不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权势。毕竟在世上活得那般好,那般肆意,谁又不想活得更久呢?
秋阳杲杲,沐在人身,卫霍觉得浑身舒坦。他骑着马晃悠悠地跟着队伍向前走,临到了寺外下马,心中莫名有些遗憾,似乎是因为舍不得方才骑马缓行的安然。
昭然寺坐落在江无西郊,因是皇家寺庙,少有人问津。但寺庙内肃穆幽静,一年香火不断,寺内宝相庄严,摆放着前朝皇帝的牌位,是供在朝皇亲国戚祭拜的。
昭御帝出宫前便穿上冕服,入寺后郑重虔诚地点香,叩首,行礼,告慰。
礼事毕,昭御帝起身,同寺中方丈,明玟高佛去厢房中坐谈。
卫霍同其他臣子走完仪式,在寺旁的菩提树下等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云层变厚,遮住了温暖日光,立在树下倒有几分森寒之感,令人不怎么站得住。
听着寺庙东边传来的阵阵沉闷钟声,卫霍走到不知第几个来回的时候,看到昭御帝同明玟高佛出来。
百官们忙迎上去,侍从扶着天子上了马车,仪仗齐整后,御兵策马行至队首,扬声高喊道:“回宫!”
回去时已近黄昏,出寺之后卫霍就有些困乏了,坐在马上昏昏欲睡。
一声近乎尖锐的声音刺破了长空,听到骚乱声,他猛地醒神,抬头便见一支箭飞快地掠过前方十米远,朝着昭御帝所在的马车射去。
只见原本处在群臣队伍中的林震拍马腾跃而起,拔出手中的剑砍落了那支箭。
昭御帝在马车内听到外面的动静,正预备撩开车帘,于公公颤着声道:“皇上,有刺客,您别出来,奴才们在外面挡着呢!”
一听这话,昭御帝脸色就吓白了,忙道:“快!让林震过来护驾!!”
于公公贴着车厢板道:“皇上莫怕,林将军这就过来了!”
一支箭被砍落之后,无数箭矢如雨般从一旁的树林中飞出,又如渔网般向下坠落。
林震与周济等武将迅速将数百箭斩落,□□手们也立刻向树林中放箭。
文臣们自知帮不上忙,只躲得远远的。
倏尔又有一伙蒙面黑衣人从绿林中跳出,手中拿着长戟,长.枪,大刀等兵器。侍卫们纷纷上前厮杀,这些侍卫都是吃着皇家的米,各个都不只是会些简单招式的武人,但令人未想到的是,那些黑衣人下手狠辣,武功颇强,将冲上前的侍卫们砍杀在地,刀枪碰撞的声响令文臣胆战心惊,可又束手无策。
卫霍已有无数次见过秦淮练武,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不愿束手旁观,他从一死去的侍卫身旁捡起箭袋弓箭,咬牙张弓搭箭。
只是他未曾杀过人,杀心不定,手也有些抖,箭自然射不中,顶多只扰乱了那些黑衣人的步伐。
为首的歹人突然一个纵跃,飞至昭御帝乘坐的马车上,大喝一声:“皇帝老儿拿命来!”
林震见状,立刻飞身过去,两人一个持剑,一个握长.枪,剑枪相撞,发出铮然之音。
很快又有黑衣人跃到了马车顶篷上,昭御帝闻见头顶噗噗咚咚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却没有胆量出声,缩在马车中瑟瑟发抖。
数位朝廷武将与那一众黑衣人在马车四方交战,招式令人看花了眼。
到底是武力不如,那些黑衣人渐渐露出败态,有些仍在负隅顽抗,有些已经逃去了绿林。
恰在此时,黄昏天色愈发昏黑,卫霍扔下弓箭,仰头望天,只见黑云滚滚,顷刻便落下大雨来。
秋雨往往缠绵,可这场暮雨却下得磅礴,雨滴大如珍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掉落,将地面淋得湿黏,和着血水浸润到地下。
雨帘密密麻麻,卫霍看着眼前之景都觉模糊,心跳愈发快了起来。
所幸的是,这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变成绵绵细雨,卫霍摸了把脸,睁大眼望去。
地面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大半的黑衣人都已丧命,唯有三两个还在顽斗,最终不敌,迅速地逃入了绿林之中。
细雨之中,望着满地狼藉,文臣们大多两股战战地站了起来,纷纷赶去昭御帝所在的马车旁,只听周济发出一声悲喊:“林将军!将军!”
众人心口一抖,都觉出不好,也不顾脚下泥水脏污了鞋履,朝那边跑去。
卫霍最先抵达,他立在周济身旁,怔怔地看到趴伏在地上的林震。
他的背后插了一支箭,箭尾已折断,汩汩鲜血从箭刺入的地方流出,洇透了黑色的衣衫,令之色愈发深。
百官见之俱是心寒,忙道:“快把林将军翻过来。”
周济将人翻过来,手指颤抖着搭在林震的人中处,紧接着浑身一震,恸然出声:“将军……已经没气了。”
于公公将昭御帝从马车中扶出,后者跌跌撞撞地跑到林震身边,见其面色冷青,双眼紧闭,又见众人悲色,仍不敢相信,磕磕绊绊地道:“林……林震他……他怎么了?”
周济只得再重复一遍:“林将军英勇救驾,可惜忠魂已去,不能侍奉在皇上身边了。”
昭御帝浑浑噩噩半晌,无力道:“抬回去,让林家准备后事。宣朕旨意,林家子弟自朕继位以来,忠心无二,恪尽职守,林震忠勇性直,威名浩浩,蛮夷犹惧,庇佑皇家安宁,功德无上,兹以覃恩,赠之广明侯封号,赐其夫人以一品诰命夫人,林家在朝为官者皆升两级,丧葬之仪遵照亲王规格置办。”
说完这一番话,昭御帝身体欲倾,于公公忙扶住帝王坐上马车,林震的尸体被抬至另一马车上。
御兵再行至队首,喊出那句“回宫”的时候,气力亦小了许多。
谁都未曾料到,只是天子一次出行祭拜,遭遇一场不曾料及的刺杀,竟让大陈损失了一名悍将。
这一次出宫,昭御帝本想着寻些福缘,求得长寿,谁知险些遭遇不测,回宫后又卧床不起,宫内宫外一片阴霾。
卫霍回到府中时,秦淮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秦淮诧异得很,从他口中听闻林震已死的消息,他亦是许久也缓不过神来。
他们两人都不愿参与朝堂争斗,但林震为国鞠躬尽瘁,战功赫赫,谁人能不敬重?
如今忠臣不在,他们心中都不好受。
卫霍亲眼目睹林震之死,更为郁郁,在浴房中将热水泡成了凉水也久未发觉,晚饭没吃上几口就回了房,在房中亦心神不定,不知该做些什么。
秦淮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中练剑,洗过澡后便上了床榻,将犹在发愣之人拥在怀中。
卫霍手脚冰凉,被他一拥,感受到男子胸膛的炽热,眼眶便红了。
他转过身,紧紧地搂住秦淮的腰际,哑声道:“我有些怕了。”
秦淮低声问:“怕什么?”
卫霍将脸埋进他的颈侧,秦淮将手臂环紧了些。
卫霍道:“世事无常,我们又都在腥风血雨中过日子,恐怕——”
秦淮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低下头,嘴唇在卫霍的眉心碰了碰,他说:“人生就是这样,今日料不到明日,今年料不到明年,但是想那么多无用,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好了。”
暮色浓重时的那场雨很快便停了,如今又开始下,两人拥在被褥之间,都能听到院中的沙沙声。
房中安静得很,烛灯亦安静地立在桌上,将床上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将自己埋入秦淮的怀中,卫霍觉得那股不可名状的恐慌淡了一些。
他微微仰头,用手摩挲着秦淮粗糙的下巴,感受到短硬的胡茬扎在指腹上,反而令他的心中安宁了不少。
秦淮又问:“皇上给了封赏吧?”
“给了,”卫霍低低地道,“自然是要给的,封了林夫人做诰命夫人,还给林家子弟升了官,林家后日便会按亲王规格下葬。”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只因从那充满关怀的封赐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卫霍说:“但我想,哪怕不要这些封赏,林家人也不愿将军丧命。”
人若已逝,再盛之名都全无意义。没了气息入了黄土,就都是一捧白骨,没谁比谁高贵。哪怕贫贱可欺,唯有活着,才能享人间百态,加诸于身的外物才有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