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家门前见到对方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地入门,那时十五岁的卫霍满心满眼想的中举做官,是因为有好吃有好穿,离开村子与陈束告别时,他的想法也没变太多,就是想做个好官,顺便风流潇洒地过一生。
此时再想起曾经的心念,卫霍只觉得恍若隔世。如今他想的更多,身上承载的东西也更多,路也要走得更谨慎。
上次不知是哪位贵人暗自相助,这次是有吴丛原在旁扶携,但并非每次都能这般幸运。若他还是那么鲁莽单纯,之后面临的境况只会越来越糟。
雨声清脆,滴答滴答地响,卫霍心思透亮了许多,连身上的伤都好受了些,搬着小凳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屋中。
傍晚,秦淮回来,说出的话令卫霍措手不及。
“你要随军出征?”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秦淮说:“是。”
卫霍睁圆了眼:“你都没有和我商量。”
秦淮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今日兵署就要将名册呈递上去了,没有时间商量。”
卫霍沉默片刻后将手从他掌中抽出,也不同他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榻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秦淮贴过去,手刚搭在他腰上就被推开了。
他有些无措,温声哄道:“霍霍,该上药了。”
被褥中传来生闷的回复:“我自己上。”
“听话,有些地方你够不到。”
“不听!”
卫霍有时候性情固执,秦淮自知拗不过他,索性用了蛮力。
粗壮的手臂一伸一抱,将人牢牢地箍在怀中,秦淮用双腿夹住卫霍的腿,单手牢牢钳住他的双腕。
怎么也挣脱不开,卫霍脸眼发红,气得在他手腕上咬了两口。秦淮一声不吭,帮他上完了药。
净手后,秦淮走回榻边。
卫霍还是蒙着头,面朝里不见人。
翻身上床,秦淮从背后轻拢住他的身体,细细密密地吻着那薄软的耳根,时不时含一含绵软的耳垂。卫霍一开始躲闪着,后来躲不开,就由他去了。
过了一阵,秦淮怀中的人翻了个身,将脸埋到了他的胸前。
卫霍不是气他自作主张,他们再亲密,也都该有自己的主意,不是一方可以随意命令另一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也不是气秦淮先斩后奏,事发突然,连他都未料到昭御帝这么快就下了出征的旨意,从军名册要得急,秦淮先报名后告知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让他郁闷的是,上战场不会是一时一刻做下的决定,城门领是武职京官,这种情况绝不至于外派,秦淮一定早就有这个想法,所以主动报了名,但他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有这样的念头。
消息突然而至,卫霍一下子就懵了,立刻就有种同床异梦的感受。
脸埋在秦淮的胸膛前,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卫霍有点鼻酸。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秦淮用鼻尖肆磨着他的头顶,右手大拇指揉搓着卫霍的耳廓,低声道:“入狱那一次,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也想了好一阵,准备同你说时你就挨了板子,没有机会说。”
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待了两日,几十个时辰他未曾阖眼入睡。
城门领的职务对其他武将而言或许称得上轻松安逸,但却并非秦淮想要的。闲来听同僚说起边关境况,时常愤懑在心,难以排解。
武将的官阶晋升得要比文臣慢许多,京城官场如深渊,一脚踏错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靠在冰冷的墙根处,秦淮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太低,力量也太弱。既不能自保,也不能为自己心爱之人,为黎民百姓做些什么。
出狱之后,秦淮静下心想了许多。他渐渐想明白,对于自己而言,踏上战场是最危险,也是获取地位最快的方式,同时也是实现他的抱负最直接的办法。
所以当讨伐高应的诏书传下,兵马集结时,他立刻向兵部呈上帖子,请求外派自己随军出征。
他搂着卫霍,安慰道:“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卫霍眼眶微红,揪着他脖颈处的肉不说话。
事情已经定下,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知晓和理解彼此的志向。秦淮意在驰骋沙场,卫霍不可能阻拦,只有放他离开。
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累累功名是属于将军的,他们或胜或败,都可青史留名,死时重于山,而多少拼死搏斗的士卒最后都不过是土中一架白骨,唯有英魂能归乡。
能平安回来是好的,但这一去不知多少个日月才能再见面,卫霍心里像是扣了一口大钟,又沉又闷。
次日夜里,两人抱着对方,谁都没有睡着。
等日光浮现,秦淮就要动身了,这是卫霍头一次希望白天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秦淮时不时凑过去,亲亲他的鼻子,眉眼,嘴唇。四唇贴合在一起时,卫霍就闭着眼回应他,唇舌交缠间尽是不舍的意味,总觉得怎么亲都不够。
快到寅时,窗外传来一声绵长的猫叫。宋府的游廊厢房上常有野猫走动叫唤,此时听到平白让人心生寒意。
卫霍一只手抱紧秦淮,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啄一下道一句:“做事时刻小心,尽量吃饱穿暖,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秦淮勒紧他的腰,深深地吻下去。
天际微微透出光,府门外,秦淮坐于马上,伸手将抱着一个水壶的卫霍捞到了身前。
马蹄疾疾,晨风徐徐地吹到面庞上,卫霍双手抱着水壶,看着天际一点点亮出鱼白。
他们抵达郊外时,恰逢旭日东升,晃悠悠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温暖的光线斜射到城门上,照在几个大字上,描出坚硬不折的棱角。
秦淮归队前,卫霍下马,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他。
秦淮在壶口处嗅了嗅,嗅到了酒香。
他问:“是君莫笑?”
卫霍摇摇头:“你打开看看。”
秦淮就打开壶塞。
日光照耀下,清洌的酒水表面,桂花瓣细碎铺了一层,如碎金一般。
风一吹,又簌簌然散开了些。
卫霍说:“这酒,我觉得叫金鳞开正好。”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他不要君莫笑的不计生死,他卫霍不过是一介俗人,没那么洒脱,要的是所爱之人平安归来。
秦淮喝了两大口,甘洌在舌尖翻滚,又带一丝微涩。
他将壶塞小心翼翼地盖好,挂在腰间。
两人最后握了握手,秦淮松开,纵马驰向列阵前首。
卯时,昭御帝率百官立于城门之上,以酒送行。
“此酒,敬我大陈的英雄子弟们!此去凶险,望珍重!”
“敬天,敬地,敬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响浩大的呐喊声几欲震破苍穹,金鼓嗡嗡,马蹄哒哒,旌旗随风飘扬,将士们浩浩出发。
卫霍站在原地,看着军马渐行渐远,直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才恍然回神。
明晨站在他身边,望着已经看不见图案的旗子:“走吧,回去了。”
卫霍嗯了一声,却又站了一阵,等到地平线又恢复了宁静,两人一同返回。
几日后,卫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而明晨得旨升迁,晋为了刑部侍郎兼翰林,给两位皇子授课的担子主要就落在了卫霍的身上。接下来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也没有得到机会再上朝,想必是昭御帝虽没有贬他,但余怒未消,索性眼不见为净。
九月中旬,另有一人被派至教授皇子。
命令传到时,卫霍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汪远。
过了一阵,文书房中进了一人,余光扫到那抹身影,卫霍也未抬头,用红笔批改着皇子们的文章。
汪远迈着大步走到他身边。
“呦,这不是卫翰林吗?听说前一阵子挨了板子,什么事啊?”
卫霍懒得理会他,用红墨圈了个字,在旁写了个“错”字。
汪远低下头瞅了瞅卷子,啧了一声:“卫翰林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教教——”
卫霍忽的起身,“啪”的一声将毛笔搁在墨台上,鲜红的墨水弹到了汪远的身上,他没躲开,哎了一声,忙用手揩去,急急地道:“卫霍!你你你——我这可是刚做的新衣,你怎么一点眼色也不长?”
“谁让你这没眼色的站我身边,也不嫌碍别人的事。”
低下两位皇子发出吃吃的笑声,卫霍面不改色地走下去,将他们的卷子各自放到两人面前。
“错字错词需手抄五遍,语法不对,要重造三句,文章改了后,明日上课时再交给我看,如有需要,会呈给圣上看。”
皇子们哀嚎两声,但听闻或许会呈给自己的父皇看,都不敢怠慢,纷纷拿起了笔。他们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母妃们日常都有教诲,两位皇子年纪虽不大,但都知晓自己仰仗着的是谁。没有昭御帝,就没有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皇家父子之间终究比普通人家的父子多几分忌惮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