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我从未想过要你铭记于心,为温家留下血脉是我为臣的过错,亦是为人的私心,不想隐瞒至今反倒害了我的思儿。”
鸟鸣绿荫,绵延了大半夜的雨声骤歇,温肃仿佛置身于冰窖,浑身冰凉。
瓷碗扫落地,一阵碎裂的响声为他转移了注意。抬眼望去,允康帝竟是醒了,颤颤巍巍地翻过了身,指着他与齐策的方向,念经般嗫嚅道:“苏文、温肃……”
温肃凛然起身,扭头教允康帝看见了他的面容,咒骂声顿歇,允康帝两眼瞪视前方,不可置信道:“陆,你是陆……”
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地,冲着允康帝冷冷道:“苏文,温肃,陆雪痕都是我,老匹夫,你看着潇儿那双眼睛认不出他是谁也罢,居然连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们联合起来骗朕……”
温肃微微一笑:“是啊,把你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真是大快人心。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李万钧给你进献的药丸,全都是我配的。”
眼见允康帝又要晕厥,温肃陡然上前为他灌下了一碗备好的药汁,生生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慎言不知去哪里了,你得清醒着等他回来,他还有一句话要亲口同你说。”
多亏宁淮手绘的地图,齐陆二人自密道竟来到了韶明殿,躲于逼仄的暗格中听完了这一段别开生面的戏。
陆潇大气不敢出,期间惊地睁大了好几回眼睛,艰难地扭头望向齐见思,见他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陆潇正欲开口,这边声音又起,他乖觉地闭上了嘴。
头顶上气氛冷凝,温肃沉默良久,用轻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你走吧,我待会便叫人将他两送回齐府,决不食言。”
说罢便唤了小慧子进来,当着齐策的面吩咐他:“去放了齐见思与陆潇。”
齐策长舒一口气,拱手道:“如此便好。”
踩在韶明殿脚下的陆潇眨了眨眼,无声道:“可是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齐见思:“……”
第66章
另一边宁淮从密道内探出脑袋,一抬头便对上了谢慎言深邃的双眼。
谢慎言伸出了手,将他从入口拉进了怀里,眯起眼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看看阿潇,”宁淮掐着指尖镇定道,“现在回来了。”
谢慎言轻抚他散乱的鬓发,擦去面上汗水,似是毫不在意:“想见他同我说就是,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走了。”
一身热气,还要靠在怀里,宁淮往一旁挪了挪,当即被抓着脚腕拽了回去。谢慎言冷了脸:“你躲什么?”
“我没有,挤在一处热得难受。”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只此一条,宁淮,你永远不准有想逃的心思。”
静了静,宁淮道:“我想要慎言哥哥。”
谢慎言笑了:“慎言哥哥只会是你的。”
宁淮面上神情难辨,瞳孔失去了往日的亮色,摇头道:“我想和慎言哥哥在一起,但是我不想做皇后。”
笑意凝滞在谢慎言脸上,他神色怔忪,哑太监在外头咚咚敲着门,谢慎言猛然起身,打开门见他手上比划半天,道:“舅舅让我过去?”
哑太监点了点头。
谢慎言回身,步至床前捧住了宁淮的脸,怜惜道:“我同谢安不一样,你别怕,我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他很快便赶到了韶明殿,温肃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朗的情绪,道:“慎言,他方才就要咽气,我用药吊住了。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短短半日,允康帝遭受了轮番羞辱,心中早已生不如死。身旁群狼环伺,如今不论谢慎言说什么,似乎都没有多大意义了。他只盼着这一切早早结束,好叫他早日投胎,来生再惩治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
谢慎言笑意浓重,血缘父子一场,他如何不知除却皇位权利外,最叫允康帝看重的并非他宠爱的太子,而是太子的生母,宁氏。
人的劣根性一向如此,宁士臣将妹妹视作待价而沽的玩意儿,吊了允康帝许久,他也未曾对宁妙容失去兴趣。而宁妙容不因卑微出身而自惭,亦不因荣宠而骄纵,对允康帝数十年来都是不冷不热,反倒叫他少得可怜的一片真心悉数栓在了宁妙容身上。
念及此处,谢慎言俯身凑近了他,两片薄唇上下开合,吐出了教允康帝目眦尽裂的真言。
“宁氏虽无皇后之名,这十年来却一直执掌凤印,深宫里的事,她会有不清楚的吗?我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她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这是为何。她的无心之失叫你发现了我在治病,从而害死了她的心上人,你说,宁妙容是不是恨毒了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方是上上策。
那时他看不明白宁贵妃的眼神,很多年后才从宁淮的脸上读出了相似的神情。
瞬息之间,允康帝油尽灯枯,至死未能阖上双眼。
整整一天一夜,陆潇仿佛历经了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见证了一位帝王的死去,回到齐府后,沉默地立在窗前。
“他……死了。”
正如陆潇所言,甚至连痛打落水狗这件事都是由谢慎言在做,与他全无干系。害他爹娘丧命的唯一祸首已然离世,死了不要紧,他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一角握在陆潇的手心。
齐见思捏着圆润的肩头将人转过来,温声道:“我娘当年为伯父伯母立了衣冠冢,若是无事,我同你去祭拜吧。”
陆潇恍然回神,点头道:“好。”
为了掩人耳目,衣冠冢只能安置在城郊,幸好齐夫人替林氏夫妇择了一片极为安静的地,此处除了林氏夫妇的亡魂,再无他人。
陆潇撩起衣摆,郑重地跪在坟前,低低诉说道:“爹爹,阿娘,你们当年救下的二人活得好好的,一个要当皇帝了,另一个更会永享安逸,我一想到你们是为了救他而离开,心里就抑制不住地生气。但我还是忍住了,这是你们的选择,大不了以后我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阎罗地狱又要多一个永世不得超生之人了,允康帝死了。我虽然没亲眼见着,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若是你们泉下有知,就好了。”
“药性散去,在梦里我常常会记起些过去的事情,睁开眼方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一别经年,我过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认出我了。”
滴滴水雾打湿坟茔,陆潇一改往日喜好,白衣胜雪,仔仔细细地束了冠,在爹娘的衣冢前做了一回乖孩子。
齐见思亲手插上香烛,同他一起悄然跪下。
草木深深,静谧墓园惟有细细密密的说话声,时辰黯然流走,连话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前额重重点地,陆潇起身拍了拍衣襟尘土,攥紧的拳头倏尔松开,道:“走吧,改日再来同二老聊聊。”
陆潇手肘搁在马车的窗牖上,脸上被热风一阵一阵地拂过。齐见思同他挨坐在一处,于僻静山路中开了口:“明日我便递交辞呈,趁着国丧还未传出,若是再迟一迟,新帝就该要登基了。”
“就怕他给你挡回来了,”陆潇哼笑一声,嘲讽道,“他那口气,显然是要等自己高枕无忧后才会放你我走。”
“齐家祖训其二便是秉持人臣本分,不得干涉皇家内事。所谓皇家内事,无非是争宠夺嫡,稍有不慎即是举家受难。以一个普通百姓的立场来说,太子担得起他头上的封号,又因阿慈的婚事,我曾承情于太子。上谏天子,谏的亦是与万民息息相关之事,谢慎言此人行事颇为狠辣,赶尽杀绝犹胜于陛下,若是继承帝位,恐怕……”
齐见思难得表露心中偏向,话说到此便戛然而止。
他自小是由祖父教养的,不说如齐老爷子一般忠君爱国,对家国天下的关怀也不曾少过。齐老爷子敢冒大不韪指责天子错处,端的是一颗宏大的心。齐见思坚持不怵在朝中得罪任何人,是在继承齐家的意志,齐老爷子的遗愿。
换言之,当权者是谁与他无关,他只管略尽绵力,愿天下安平。
陆潇收回手臂,搭在他的腰封上,道:“尽人事吧。好在他尚不知我手上还有一封密诏,无论如何,至少在太子回城时提前拦下他,莫叫他一头冲上去送死。”
一切皆若他二人推算的方向发展,允康帝殡天的消息两日后才从宫中流出,这两日间合该是谢慎言为今后算好了万全之策。
齐府支派了两拨人,轮着在城门附近守候,一有音讯就通知府上。
宫中忙着操办允康帝的后事,本该由太子扶灵,而太子迟迟未曾出现。即日起停朝,雪花般的奏折涌向了谢慎言,其中不乏宁党质问太子身在何处,更多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今后朝政该当如何。
太子身在何处?
谢慎行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漫长的囚禁并没有教他心灰意冷,而是进一步确认了,朝中恐怕已经发生了剧变。既然他还存着一条命,就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看管之人不曾苛待他,直至一日清晨,佝偻着腰的老者为他打开了玄铁锁链。
他凭借日日送饭的次数,用尖锐的石子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刻痕,如今已攒满了三十多道。预计的头晕目眩没有到来,与他一同前往平州的骑兵不见踪影,粗壮树干上拴着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棕马。